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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明媚夏日的薄暮,鸟儿在窗外歌唱,我听到、并相信看到了它——在宁静的自然中出现。不,它本身便是自然,是自然的精灵,只不过上帝差使它啼啭的歌声到人间,唤醒尚在麻木的暗沉的灵魂,让他的目光转向阔展的原野。那儿是大地的深处,是母体的子宫,是幻作的鸟儿的歌唱,简单、尽情、悠远、深邃,像清朗的禅音。虽然,这确实是在薄暮时窗外,只听到声音的鸟儿的歌唱。 在薄暮过去的夜晚时分里,我相信我看到了自己的忧伤,附着在一首音乐上,又在瞬起的另首音乐中消匿。它依旧藏在身体某处,会在某时以泪流的方式恣意而出,冲刷那些旧日风尘。而那位穿斑马纹衫的女人,不想再次与她并肩走同一条路回家。精神DNA总在发生作用,让一个人无法突兀接受另一个人。那段路对自己,也不再意味放松和自由。她成为生硬的拜访者。我只能选择逃避,另寻道途,找回属于自己无拘的步子。 在那个夜晚,我相信在那条正好去走走的故道上,看到了一些温暖正倏然而至,细密糅杂,把自己裹围其间。路旁熟悉茂盛的树,刚刚挨近,便察觉到亲切,像一场回归灵魂之所的开始。灯影下,扭秧歌的大妈,腰系红绸,闻歌起舞。众多绸缎呼啦甩动,于燥热空气中,翻飞出那些浓稠集聚的身体气味。场景和味道让我想到母亲,想到操持、付出和衰老,想到安全。幽暗的树下,一位背已伛偻眼窝深陷的老妪,被曾属于她的火热年代的映像吸引站立,孱弱安静,像随时会被一阵夜风吹走。我看到了她的眷顾、她的慈爱,看到了一些安实和柔软的生命之光在夜色中的弥散。尽管灯影,那么暗淡。 转角,我相信在看到那些法国梧桐后,看到了另一座城市。看到了雄浑法桐在那座城市间的漫延与摇曳。此刻它若隐若现在面前,让我对丰厚的自然,以及丰厚自然下一座底蕴丰厚的城市有了遥望,带着记忆里能够穷尽的美好。城市与自然的相融,永远不会相悖。一种壮阔对应另种壮阔,或一种古老对应另种古老,还或一种大气对应另种大气……最终指向,便是一种文化对应另种文化。两相契合,成就独属一座城市的美学价值。人是自然之子,天生有对它的亲近、依赖、敬畏与找寻。靠近它,栖息它的怀抱,人便有了精神指向,那是纯粹的也是最原始的灵魂皈依,如同不会枯竭的四季更替。于这些,我相信从中带出的记忆,是丰足着脚步的。它让一颗心趋向丰沛,从而茁壮与愈加柔和。 当我意识到这种微妙体验,生活也正等在别处,以它变幻或固守的方式告诉你何是流逝的生动、何是按部就班的安谧。所以,在看到街旁那位中年男子和仅隔几步远一众人头围拢的牌桌,我相信我看到了真实日子的流淌。过去整整一个冬季,男子一身臃肿灰暗的棉衣,守候那辆同样臃肿灰暗的电动三轮车,在自己夜夜经过的遇见中不曾变化。三轮车装满了用来烧烤煎炸的小吃食材和炉灶,是他生活来源的载体。现在隔了一个季节后冷不防相遇,他的红色棒球帽和红色挂脖围裙,像鲜艳的快餐连锁店的服务生般招眼,是明快轻巧的装扮。它又仿若时间鲜明跳跃的显现,清晰告诉你彼时此时的分界与异同。还有那张牌桌。夏日,它是街旁一盏明亮路灯下的附属物,晴好的日子里,夜夜见它的酣盛。里圈坐打,外圈站立观战。群员时有变动,镜像却固定保持,自自然然出现。这成为街区一隅之景。平淡,却也从容,是日子琐细中唱和的安闲复调。 在那样一个夜晚,我走回了家。按照以前那条惯常的路。并且,我顺手打开我的网络,突然发现,一位久未露面的朋友正在那儿亲切地打招呼。在那时,在那个朦胧而新奇的夜晚,我相信一些事物不经意间的邂逅,让我看到了生活随时潜在的惊喜。那刻,他犹如家人般出现,有了与他拥抱的冲动。 可是,在深夜来临,疲倦袭来,不得不卧床入眠时,我分明看到了一天急促的闪过。也还会这样继续急促闪过,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我往时间的深处滑去,而更凸显心头的,我年迈的父母亲若经不起如此深滑的我的不安。我拖延着不想睡觉。但知道,这是枉费。 还有,当隔天,我怀抱一个扑闪着大眼睛不谙世事的婴儿,步入奶奶空出的寂寥房间,看到那张平展无息的床,我终也相信看到了时间偌大的威力——它是一把双刃剑,把过去残忍割断,然后推远,新生,蹒跚着前来。 我相信我看到了。这记忆里的喜悦和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