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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家乡多荒山野坡,荒山野坡上多低矮蓬大的油松树。我从没怀疑,这些漫山遍野的油松是老天爷的铺排。长大试问老人,才知道那都是1950年代的人们,捎了干粮上山植树造林造福后人的恩泽,不由为那种不拿工资不计回报的理想主义和画饼充饥的浪漫情怀所折服。
松树既多,与松树有关的美味出产就多。
松铃子是松树的果实。松树春天开出松黄的长长的花茎,结下翠绿的结实的松铃子,秋风一吹,果实上的鳞片褪色干裂,炸成别一个塔状花朵模样。这花朵模样的松铃子,层层鳞瓣中间夹着灰黑的蟹子眼睛大小的松籽,嵌在一个薄如蝉翼的羽片的顶端,一旦撒落出来可以随风飘飞。摘一个松铃子放到耳边摇一摇,玲玲有声。松籽虽小,油分却足,可用来点一点小孩子肚子里的馋泡泡。拿一个炸开的松铃子往掌心里拍一拍,松籽拖着尾巴样的羽片流出来,两个手掌上下一合,柔柔搓两下,松籽与羽片分离,再轻轻吹一口,让羽片飞走,然后一粒一粒捏起松籽放在舌尖,卷到后槽牙上,小心扣下去,油香溢出来,心花绽开来。
松树的叶子松针,落在树下,堆积腐烂,能生出一样美味——松伞。这是乡亲们心目中最值得信赖的一种野生蘑菇。然而凤凰择梧桐而栖,松伞非松灰土不生,本就稀罕得不得了,又人人无不见而争抢,于是这松伞仿佛要逃避人间烟火似地,任你千辛万苦满坡里跑细了腿子,也难得见她露几次芳容。
松树里还喜欢住一种不知名的小鸟,比麻雀要小一些。常在松枝的顶端编织细巧的窝,借着茂密的松针的遮掩,很不容易被人发现。这种小鸟一出蛋壳就能跑得极快,且伶俐得很,能围着松树转来转去打游击,甩掉追捉它的坏蛋。我想,若能捉住养在笼子里,一定好玩儿得很,可惜总也不能如愿;有时也生过煞风景的邪念:想它这样细巧的骨身,放在乌黑的铁头勺子里烹一烹,一定是肉嫩骨酥好吃到十分。
松籽太小,松伞太少,不知名的鸟儿又逮不到,好吃又解馋疗饥的还得是松虎蛹子。
乡亲把松毛虫叫松虎,借个“虎”字里的凶气表示它与一般毛虫的不同。松虎模样凶恶丑陋。身上插满稀落落的均匀的毛,比常见的毛虫长,蜇到人的皮肤特别地疼;浑身皮毛颜色灰不溜秋,更不讨人喜欢;又特别好动暴躁,戳一戳,又跳又滚,从枝叶掉到地上,翻身就又忙忙地爬,看得人心头飕飕凉浑身起鸡皮疙瘩。它是吃松针的能手,象蚕吃桑叶一样,吃相却难看,狼吞虎咽,虫丁旺盛的年头,满坡的油松望去象野火烧过一样光秃枯干。然而松虎却有一样好儿,就是它做了茧子变出来的蛹子,比野蚕家蚕的大小蛹子都要鲜美可口,直叫人对松针的味道起疑心。
吃到松虎的蛹子先要冒一番被蛰的危险。松虎是个阴谋家,它在松针上做茧子,把自己身上的毒毛也拔下来织到里面,而这些离了身的毒毛仿佛还是活的,照样能恪尽职守充枪手当保安,保护茧子里已变身成蛹立地成佛的松虎。捉松虎蛹子,是个耐心活儿细心活儿,得用特制的长筷子,把松虎茧子从松枝松针间夹着撕下来,动作须轻而慢,否则毒毛会借风展翅趁你不备飞身扑过来。好容易收集下来的松虎茧子不能带回家,否则毒毛进了家门,可能攻击你的家人,甚至埋伏下来玩持久战略;须找个没风儿的地场,就近捡来枯枝枯叶,点上火堆,把茧子徐徐倒上去,再用长棍儿拨来拨去,把毒毛烧尽让茧子光身。这样下来,松虎蛹子的防线就终究成了废物。茧子从火堆里拨拉出来,用剪刀从一头剪开口儿,把新鲜的蛹子敨出来,这就大功告成了。看着那些蛹子枣红色的身子,弯来弯去活泼的小小腰尾,满脸油汗的捉茧人,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被蛰得热辣辣疼的肌肤。
碰上松虎茧子丰收的年头,又有不怕蛰的勇敢,一个夏秋,乡亲的酒桌或者一日三餐的小菜碟子里,就不会缺少松虎蛹子美味的陪伴。
曾经看报,见说南方某地自然保护区,多松树,常苦松毛虫为害,夏秋之交,树上树下,遍是虫茧。偶有山东人到此,遂得目瞪口呆之发现,本地人竟不知松虎蛹子好吃,更不知其商机,遂低价收购,高价转卖回山东,直赚得盆满钵满。读之哑然失笑,世事之奇,此其一例。
于是想我竟有廿多年不曾吃过松虎蛹子,于是又想多少年不曾见过松虎,于是更想到松之不存虎将焉附?于是转而遥想,而今我没有了曾经的那一付饥肠,松虎蛹子的美味又将如何?
本文作者为石门初中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