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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薄凉风中,见到了佝偻身体的她。老伴已于三个月前去世。他们曾同我的父母家相邻而居。如今,儿子已把形单影只的她接到自己家居住。此时,她依然像我通常见到的样子,行走时反背的双手,抓握着一个随时都可支开坐下的马扎。顷刻,便看见她坐下,捡起路边一个状如塑料小勺的东西,一下下敲打在路沿石上,试图把里面的积尘磕净。渐渐老去的人,如同小孩,会在意和好奇经遇的那些小物件儿,不管是否脏污不堪。她与我的母亲同龄,八十二岁。 走近,同她搭话。她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她因揉搓而红肿的双眼。显然刚刚流泪所致。见到我,如同见到亲人,眼泪立刻又涌出来,只得用垂系在脖间的纱巾抹了又抹,像一个无端受到委屈的孩子。她开始说话,断断续续。弄懂了之前眼睛红肿的原因:跟一位久未见面的曾经的老邻居叙谈引起。老邻居已于多年前从那儿搬走,我和她也极为相熟。不管离开多久,旧相识,如同自身附着不能剔除的部分,因为有了从前岁月的某些共同见证,得以在再次见面,依然情切相加。可是物依在,人已非,这样的相见,唏嘘哀恸难以避免。 在怜叹中道过一句安慰的话后,便无言以对,只听由她说。末了,不无担心提醒她,坐在背阴风寒处对她年老身体的不利,要多晒太阳。告辞,眼泪在扭头的瞬间流下来。不忍心再回头看她。走远,终归还是转身望了一眼,欣慰她已离开背阴处,同样的姿势向前走着。那样的走,是身体几近弯成90度角的走,看不到面目,只能是整个低垂的头。 不知晓她的腰背何以弯至如此。育有一子四女。早年她们这一代人,时月无疑充满艰难。至现在,也始终保有劳作的担责。但从与父母家为邻,将尽二十年时间,见到的她都是安闲自在,少有一般老年女性对家庭操持的勤勉。每天大量的时间用作街头聊天、串门、安坐。每顿食物,也都由老伴细致做好。整个家庭里外,完全不需要她劳心费神,像一个被娇宠的孩子。 这不多见。也来自老伴真心的许诺。他说,她拉扯大五个孩子不易,后半生,将该他来付出……这话从母亲嘴里说出,也看出她的钦羡。她说父亲只固定做诸如倒垃圾、取牛奶、生煤球炉等几件事,然后大部分时间呆在房间做读阅报纸或书等此类事情。但照母亲急脾气的性格,给予她同样的生活,她定不肯适应。尽管现在除了操持一日三餐,其他并无多少紧作之事。至于院内那些花花草草、菜畦栽种等,都是她乐而趋之之事,情愿加给自己,并不是非做不可。所以她在家琐碎忙碌这些事时,便怵于老邻居的时时造访,因为腾不出太多时间陪她说话。 而当母亲有时外出,看见她家正好敞开着大门,就会进去略略一坐。若是上午早些时分,会发现她还在床上未起,而老伴早已在忙里忙外……现在,在儿子家居住,这样的习惯还保留吗。琴瑟相失。即使从前的生活方式都还存留,但原有的味道,恐已难再寻回。 她也定不曾料想,健康状况远在她之上的老伴,仅因为一次跌跤损坏了腰骨,就会在住院两个月后辞世。初听闻,自己甚感惊讶。多次见到他。一位孟姓老伯。腰板直挺,声气十足。也勤于研读医书,略通中医。母亲常从他那儿得益一些医护常识,比如流鼻血时阻滞方式,要用双手中指勾中指。母亲说这很灵验。长此以往,受到众邻信任。曾有一次,父亲脑供血不足,在家中院子跌倒,思维清晰却无法自行爬起。母亲亦不能扶拽起。给我打电话未果的惶恐情形下,急急将他唤来。孟伯沉着冷静,用手按摩腿部几个穴位后,才将父亲慢慢扶起。不由对他敬重有加。 孟伯平日喜好喝茶,每天用餐也都会喝适量白酒。腰骨损伤后住院,茶和酒都是药剂中禁忌,两样只得停用。多年的习惯在病候面前倏然遁形。也在须臾间消了生命。 她要在家为老伴守候五七(去世后三十五天)。这是家乡的风俗。但失了他,她已不能周详照顾自己,所以每顿饭需要儿媳或女儿做好送达。如此不便,几日后只能不了了之,闭门锁户,重新去到儿子家中。自此,一方老干部小区,丢失掉她爽朗的大调门嗓音。也丢失掉一家可依赖的老相识,终究成为故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