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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庐的春色,想一想,就有一种饮醉的感觉。
过了清明,暖风徐徐吹过,院子里树荫渐渐浓郁起来。满院子的树,粗粗细细的一棵一棵伸展腰肢,尽情向不同方向舒扬枝柯。这些树,都是父亲的作品。十年树木,等我见到它们时候,垣边的榆树,杨树,槐树,还有院内的梧桐树,都是主干顶天立地,枝叶纷披婆娑,它们姿态昂扬,舒放自如,仿佛也是院子当然的主人。
白日渐长,农事也忙起来了,村人作息和日月同进退。街巷里便有了一种难得的寂静。低低的瓦舍、矮矮的土墙、窄窄的小路上,到处是斑驳的树影,偶有狗和鸡横斜而过。大人们按照各自的生产队编制,根据不同工种,都在村外不同地块里忙着。播食五谷,稼穑春秋,土地永远是农人唯一而终生的舞台。一群群学前的孩子们便得了自由,在巷子里呼啸而出,鱼贯而入。穿行村落的孩子群里,大多没有我的影子。从小心里就喜欢一个人独处的孤独,总觉那样世界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也觉得我家的院子足够大,能够盛下我所有飞腾的想法。院子中间那棵梧桐树,粗大高挺,遮住了半院子的光线,上面有一窝野斑鸠。我不会爬树,也没有其他人会爬上去,因此这里就是它们最安全的所在。年年斑鸠育雏其上,它有着灰蓝相间的好看的毛羽,我在树下仰望它们,看老斑鸠衔了毛虫回来,嘴对嘴的喂四五只孩子。它们在飞快长大,小斑鸠不久就可以在树枝之间飞来飞去,而我在院子里面跑来跑去,互不干涉。那天偶翻书卷,竟冒出一句“斑鸠何处鸣深树 ,一短一长忆故园 ”,瞬间心扉开开阖阖,眼眶湿润,是为故园,故人,还是为从前的点滴岁月?
傍晚时分,父母收工。父亲拿一把铜提梁的茶壶,蹲在院子边大口喝水,茶叶则确实是茶树的叶子,没有任何加工,来自院外的一棵茶树,母亲把叶子撸下来,直接煮在大锅里。宋张栻有诗“小园茶树数十许,走寄萌芽初得尝。虽无山顶烟岚润,亦有灵泉一派香”。父亲这茶水,确实无无山顶烟岚之润,但经母亲之手,又确乎尚得“一派香”。母亲进出于锅灶间,添水续柴。风在垣边来回穿梭,榆钱落满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干枯后的榆钱呈现白色,像是冬天的一小堆残雪。我还没有上小学,衣服上缀着补丁,脸上挂着鼻涕,拿一根长长的木杆子,对着狗,对着鸡群,或者对着一对蝴蝶,敲敲打打,什么都不会,就这么在阳光里,每日里丢下一串串歪歪斜斜的影子。
春夜里偶尔会有一阵两阵的风雨。但是夜晚的风雨,熟睡的我是没有任何感觉的。白天的院子里,方看见湿漉漉的地面,大人们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一夜桐花落半庭”,梧桐花被风吹在地上,卧在这些脚印里,风很凉,我总会蹲在地上,看着这些紫色的梧桐花的样子,它们从很高的树上,落到了雨水泥泞里,但是它们还是那么安静,那么美丽,“掩面舞春风,愁却风雨浓”。我的姐姐们放学了,她们欢笑声从矮矮的墙外飞进来,她们的花书包在她们的腰边来回动着。我一直羡着这花书包,可我没有入学,便得不到这样的待遇。花书包都是女人们一针一线,用碎布头拼接而成,里面只有两本书,几个本子,很轻。她们把书包扔在炕上,几个人就在院子里踢毽子。我趁她们不在,偷偷把她们的书从书包里拿出来,用鼻子细闻书上特有的那种油墨味,我知道这种味道村子里没有,那是很遥远的地方的机器才能做出来这种味道的。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书包和书呢。
父亲管理着生产队的菜园。仲春的菜园还不十分好看,乍看上去一片衰败的样子,但是篱笆后面,韭菜刚刚发芽,苔菜和菠菜非常的绿。而经冬的白菜和萝卜在菜窖里已经开始发芽,味道变得淡而僵硬。“一畦春韭绿,十里菜花香”,春韭是整个菜园的灵魂了。父亲割下韭菜,按照人口数小心的分好,数量不多,农人们用生韭菜蘸了酱卷煎饼吃。陆游诗中有“韭齑麦饭日加餐”的句子,可见韭菜很早就是农人常食之物。那时候村里每家每户都会在春天,做上一坛子酱,酱缸和咸菜缸一起,支撑着农村蔬菜淡季时候的菜篮子。
我的姐姐们中的一个,终于不能再经常的出入这个院子了,她是我伯父家的二姐。多子的伯母,没有办法为每个儿子都娶上媳妇,只好拿这个妹妹给她的哥哥换媳妇了,我们乡人谓之“换亲”。姐姐自然是不愿意,伯母只好一次次的走进院子,求我母亲劝说侄女接受这命运的安排。母亲左右为难,但终究还是要顾家族的“大局”,安抚侄女那颗掉到冰下的心。在农村,女孩子毕竟不是人生舞台的主角,作为配角,她们的命运,有时候就是靠运气,嫁的人大多是永远在她们的想象之外。“老大嫁作商人妇”固然可悲,但那毕竟是因为妾老色衰。
豆蔻年华委身为粗汉愚氓,终生哪得什么欢颜。鲜艳的花儿终于有一朵要衰败,姐姐那段日子一个人常在树后面低低的饮泣,她知道争不过命运,但是多么的不甘心、忧郁和无助。连七八岁的我也愤愤的不平,一个十八岁的闺女要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这个安排太过突兀和残酷。后来读过了红楼梦,方知道自己这份感受,大观园里的宝玉面对的更多、体会的更深,每一个姐妹有变故,宝玉都是天塌地陷一般。当美丽陨落时候,除了当事之人,还有多少人,心里也裹纳着一种莫名的痛苦呢。
上了学堂后的我,喜欢在春天的下午,和姐姐趴在院子西头的磨盘上写作业。风很温柔,在院子里回荡。芦花鸡慢慢踱着步,不复顾我地啄食。梧桐花一瓣瓣随风落下,有时就停在书上,似乎在看我的笔底会流出什么字来。那时候我书写确实很快,远远把姐姐拉在后面,然后到村外麦田边采一抱顶着黄花的麦蒿做成草帽,拿一根柳枝,在野地里疯跑,那一刻的心,就放飞给了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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