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断想 如果说,在这个冰天雪地奇寒无比西北风肆意摧残蹂躏一切的季节,在自然的怀抱里看到一株腊梅凌寒傲雪地绽放,或许你会眼前一亮,或许你会以为很正常,不会有什么惊奇的表现,也定然不会有太多夸张的惊讶,顶多会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地赞叹其生命力之顽强。但如果是在同样的环境里,你于不经意中突然发现一朵小小的、瘦瘦的、橙黄色泛着金子样光泽的小花,正独自躲在向阳的墙角,瑟瑟地抖着,并努力地绽放着玲珑的、明艳亮丽的笑靥,花瓣间似乎还流淌着阳光一样朗朗的笑声,你,此时的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在那一瞬间,我,竟是在那一瞬间的惊奇里,整个心胸都溢满了感动之情的!
感动?感动!
是的,是感动。那一刻,我真的找不到更为合适的词来形容当时的心情!
或许,那朵不起眼的小花——也许是蒲公英吧——选错了季节,显然,这个酷寒的冬季是不属于她的。冬天的舞台,对她来说似乎太残酷。毕竟冬天的舞台并不适合太多的生命出场,她也不例外。但就在那个墙角,就在那个后面有一大片果园的似乎是养殖场的向阳的外围墙角,她就这么无所畏惧地绽放了,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摇曳着、张扬着她的似乎还算不上靓丽的靓丽!
那朵小花,只是冬天舞台上一个小小的、引不起谁的注意的角色。你不可能知道她从孕育花苞到娇娆绽放,这一路走到现在历经了几多千辛万苦、几多千锤百炼,你只能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刻,在这看似不可能的时刻,欣喜地,心底暖暖地,惊诧于她的淡定、她的自若,惊诧于她的浅笑嫣然、她的自在且自足。可她——那朵在每一片瘦瘦小小的花瓣里都努力地蓄满了暖暖的阳光色彩、似乎还在每一片花瓣上氤氲着阳光的味道、渲染着阳光的笑声的小花,面对这彻天彻地的寒凉,竟然真的是的的确确无所畏惧地绽放了! 墓地在郊外,从家中出发,好天好道儿的时候步行大约要走半个小时的样子。像这样的冰天雪地道路结冰的情况,可能要用时多一点。
出门向东,走过三家住在同一条巷子的或远或近的邻家,走出百米左右的这一条窄窄的仄仄的巷子,然后小心地越过一条自南而北的排水沟,爬上村东头那条路基比村里的平房屋脊都高、通往村子南郊的土路,右拐,一路向南。路上,西北风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厚厚的积雪被来往车辆碾压成了坚冰,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使得冰雪覆盖的路面更加刚硬脆滑。路两边,都是密密层层生满铁钉般大小模样的棘刺的枳树做围墙围起来的果园,果实深秋时已经采摘,整个果园显得有些萧索。显然,属于它们的一季灿烂已然走远,至于它们生命里的下一个春天下一场烂漫,或许早已在它们被纷扬的雪花拥裹着的酣梦里酝酿着了。只是如今,透过枳树围墙看过去,满眼都是光秃秃的枝桠在寒凉里摇曳生姿。
果园的尽处,几排横向的低矮的砖木房,正沐着寒风浴着飞雪默立着,或许是猪舍,抑或是鸡棚,不太确定,但那里的确是一个养殖场。就在这时,就在走到养殖场南面的围墙处的时候,墙角,朝南向阳的墙角,那朵小花,那朵不起眼的、如果不注意观察不会轻易被发现的小太阳般的小花,就这样磁石般将我的视线牵了过去!
我踏雪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弯腰,注目,细细端详:一簇略显苍绿的花草紧贴着墙根长出来,狭长的、呈倒披针形且有着或大或小三角形齿状边缘的叶子排成一个不太规则的莲花座,样子很好看。中间一茎细细的、稍稍有点弧度的花梗,顶端托举着一朵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的小花,橙黄色,舌状花瓣自花心到花边从内到外由短到长密密实实地按着一定的规律排列,衬着地上半圈儿洁白的积雪,显得明艳,靓丽,抢眼。我在心中储存的植物知识里搜索,觉得像一棵蒲公英。看那花叶的颜色、样貌,或许就是蒲公英吧。那朵小花,此时灿烂的笑靥正迎向我,我似乎看到了她在向我微笑,不事张扬,只浅笑嫣然。我便也不由自主地向上牵一下嘴角,算是微笑,似乎是想回报她。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但我知道,凭她的灵性她一定会感知到。我蹲下去,摘下柔软暖和的山羊皮手套,伸出右手,用微凉的手指轻轻、再轻轻地触摸,怕惊扰了她,又忍不住想亲近她,一种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我侧耳聆听,过滤掉风声和落雪声,耳畔仿佛有微妙的声音飘过来,若埙,若琴;如歌,如诉;畅放、爽朗而又不失温婉。她微颤着,似乎在努力向我表达着她心中的一切。我似乎听到了她幽幽的诉说和从心底流淌出的笑声,朗朗的,太阳的声音。我的轻轻触到那小小花瓣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似乎感到了一股温热,犹如一缕阳光绕指的温度。我感到这股温热似乎正沿着指尖向上传,缓缓地,缓缓地,传过来,传过来,一直传到心里,传到心底。通常,或许会发出一声惊奇的欢叫,或者刻意地来一声惊艳时夸张的尖声,因为任何生命都是值得歌唱的。但此时此刻,什么也没有,没有尖叫,也没有惊叹。我知道任何生命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境下以任何姿态亮相都有其值得言表或不可言说的理由。所以,尖叫是多余的,惊叹也似乎是没必要的,那一刻,只有震撼,充斥头脑;这一刻,只有感动,溢满心胸!
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敬意离开她回到路上,忍不住扭头,用柔软的怜惜的目光再次将那朵小花,那朵柔弱中透着执着的小花,轻柔地抚摸,似乎想用眼神默默地跟她交流:这舞台,你会坚持多久?又能坚持多久?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思忖:这个舞台似乎真的不适合她。努力绽放却没有掌声喝彩,只有萧萧的寒风不时地洗掠清颜;倾情妖娆也不会有看客捧场,只有惨白的雪花这漫空舞蹈着的精灵偶尔抚触娇面;极致灿烂依然没有鲜花辉耀殊荣,只有阵阵嗖嗖凉意戏谑着暗袭一颗痴心。
她应该有属于自己妖娆绽放的一季。或许,春暖花开时节才是她生命更丰满更灿烂地绽放的时候。我想,那朵小花,一定是急于展示自己生命的魅力,才早早地,在风信子还没有传来煦暖的信息、春天的脚步还在踟躇不前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向世间敞开了心扉,向世人呈现了她的那张灿烂笑脸吧。可这分明是一个错误:在这不合时宜的季节里,在这不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在这由内到外都浸淫了透彻的寒凉的环境里,再灿烂的生命,又能维持多久呢? 快步并小心地跟上走远了的人群继续往南走。二十几分钟后,再次右拐,沿着南北两圲收了庄稼后显得空空旷旷、覆盖了厚厚白雪的田地中间的一条草径西行,前面极目处,大约徒步十几分钟的距离外便是又一处果园。同样,果树枝头的叶子几乎落光,偶尔搜寻到的三五片还在恋着枝头的叶片,也已经枯干卷曲,扭曲的生命姿态,不仅张扬着曾经的活力和不屈,同时也彰显着曾经鲜活的生命灿烂过后一步步走向枯萎与凋谢的挣扎与无奈。
一边一路小心一步三滑地慢慢前行,一边搜寻着野外暴露在这个寒冷季节里的生命迹象——莽莽苍苍的天宇下依然是一片皑皑雪原,今冬的两场大雪由于气温过低一直不肯消融。雪下面,我似乎听到了一切生命的律动。我知道冬麦在为来春的旺长正孕育着生机,我也能想象得到,一粒粒深埋在雪下泥土中的种子,正精心地蓄积着能量,单等那一缕东风欣然路过并将春天写满问候的信笺送达时,便全心全意地破土、萌芽、抽枝、着绿、开花、结果,然后,静静地,静静地,归于下一个轮回。
左拐,向果园深入十多米,便是婆婆安息的墓地。
说是墓地,其实已经不可能找到坟茔,也看不到衰草萋萋的那种荒凉,周边肃穆地静默着的,是一棵棵裸立的、枝桠屈曲横斜的果树。叶子落光,又不是果实满枝头的季节,已无法从叶子和果实方面来确定是哪种果树,从树形和枝干的横斜状貌,大致可以猜出是苹果树。因为殡葬的地方是在别人家的果园,不能堆坟,也不允许立碑,又因为早年公公去世时安葬在这里,现在婆婆要与公公合葬在一起,也只能在这里下葬而地面以上不能留坟堆的。起骨迁到别处公墓重新下葬,堆坟立碑都是可以的,可当年找风水先生选了这方据说是可以荫蔽后世福泽万代的风水宝地,家里人不想轻易迁坟怕破了风水无端殃及子孙后代,所以,只能按照果园主人的要求只安葬逝者不留坟,上坟时也只能凭记忆记住大致位置了。
先将厚厚的积雪扫开,再在差不多原来坟茔位置的周边用一根粗壮的枝条在地上划一个大大的圈儿,然后在圈儿里想象中的坟前摆上带过来的碗头、供养、酒水以及水果、点心等各色祭品,再将请扎纸草的扎制的楼房、箱柜、电视、冰箱、锅碗瓢盆、金山银山、金斗满等一应生活用品及一大堆冥钱烧化,最后在离得稍远一点的位置点燃一挂鞭炮和一箱礼炮,子孙后代的虔诚孝敬,就只能这样心到神知地请逝去的先人在香烟缭绕中在那边慢慢享用了……
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叹着生命的有常和无常。也许,每一个生命都是这样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吧!坟前长长的虔诚一跪,阴阴的心空,便被泪水洗濯出了澄明——生命的遇合,其实就是一条几生几世约定好了的路线。在这条路上,每个人,无不是在笑声和喜庆的锣鼓里被亲人欢天喜地地迎进这个世界,尔后走过一如小草小花的萌芽长大、开枝散叶、开花结果、枯萎飘零的四季轮回,再嚎啕天地、泪眼朦胧地恭送亲人的背影一步步走远,最后,在某个时刻,静静地离开,离开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这个曾让自己黯淡过、或者灿烂过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多情的,他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每一个生命的到来,无论早晚,无论大小,无论美丑,他都一视同仁;它以宽广的胸襟包容了每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无论丑面还是玉颜,无论粗鄙还是丽质,无论高贵还是低贱,他仍然同等对待。这个世界又是无情的,它凭借生命无法抗拒的自然法则,决不挽留任何一个生命的离去!
生命的存在形式千姿百态;生命的颜色五彩缤纷;生命的力度有强有弱;生命的容量有盈有缺。尽管生命林林总总千差万别,但有一个相同的量尺,那就是,每一个曾经活过和正在活着的生命,都有过或者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只是在对于生命价值的认知程度上有所差别罢了。
正因如此,才有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才有蜂戏蕊心蝶舞花丛。正因如此,才有腊梅傲雪丹桂飘香;才有莺歌燕舞蛙鼓虫鸣。也正因如此,才有花谢花开莺飞草长,才有桃红柳绿荷香莲哝。正是因了这种种生命和生命的种种,才使得生命世界拒绝了寂寞而变得生气勃勃!
或许,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当如墙角悠然绽放的那朵小花吧!既然选择了一个季节来完成生命的这一段里程,既然选取了一个舞台来亮相生命的某一种存在,那就无须后悔,无须抱怨,只需用某种姿态来证明:这世界,我来了!或者说,这世界,我来过!春来了,沐着暖阳绽一路妖娆;夏去了,伴着清爽散一季芬芳;秋远了,浴着霜风唱一程晴好;冬近了,陪着寒凉歌一世绝响!只须如此,就好。
当昼夜欢歌过后强烈的生命意识再度强烈,当熟谙生命的全部价值之后在这一路生命途程再次欲将生命价值倾情挥洒,那么,就让我们以一朵小花般微弱的生命,小心珍惜着期盼中的或许并不遥远的明媚灿烂的一抹春光,静静地领悟一切生命给予我们的或清浅或深邃的暗示,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生命展示的舞台,在那一隅还有暖暖阳光抚触、还有期待中的春风路过、还有淡淡的温情关爱的墙角,尽情演绎一场令人感泣的灿烂吧!不须轰轰烈烈,不须追光笼罩,不须光芒四射,因为,这些,同样会在生命的轮回中随着春夏秋三季的走失而无可奈何地拥抱冬季。只须,颤巍巍掬一捧暖色,一抹浅笑醉春光!生命,只须如此,就好。
静静地,默默地,做一朵向阳的小花吧,选择一个属于自己、适合自己、能让自己任情摆一个姿势,摆一个至少自己喜欢的姿势的舞台,贮蓄满身心的太阳色,努力绽放,倾情妖娆,极致灿烂。然后,静静地,淡淡地,向走过的,向路过的,一切;向擦肩的,向陪伴的,一切,一切生命,浅笑,嫣然,再轻轻地,轻轻地,说一声:生命如斯,甚好,甚好。
(元月十一日,婆母三年忌辰偶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