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盲
黄鑫原创作品
一
狗皮洼,是个穷山村。
村子藏在几座不知名的荒山里,兔子不拉屎。
我家,就住在村西头,门前,是座臭气熏天的小型造纸厂。
黄狗,是我爹的外号。他从小到大,都依次被“小黄狗”、“大黄狗”、“老黄狗”如此尊称着,以至我成年后很久,才知道,爹不但上到高中,还曾有个响当当的学名,叫“黄金发”的。可惜,他一直没发……一直姓黄,还一直属狗——再响的名号,也活该被湮灭了。
我叫黄毛,学名。此名最大的收益是没人给我起外号,大家觉得,那样多此一举。
我没有娘,至少,我没见过……也没问过。
有些事,大人不说,问了也白问。他们会利用一段感人的故事情节,给你塑造出一个贤惠、厚道、善良、可惜不长寿的母亲来……其实,说不定现实中的那个女人,爱慕虚荣,心如蛇蝎,无情无义地撇下穷困潦倒的男人和孩子,与某个粮食贩子或养殖大户私奔享福去了。
后来证明,我是对的。
二
我们家,仅靠那点薄地,除了勉强解决爷俩温饱,便基本没啥余钱了。
我入学后,老爹便在农闲时节,收点废纸,再倒给纸厂,为我赚点学费,而且一路坚持把我供到了大学。当然,为了凑齐最后那笔丰厚的学费,他还是砍倒了院子里唯一的一棵老白杨——还差二百,他又“当”掉了曾经栓在杨树下的那条大黄狗。
“不是卖,是当给你啊!”爹对着来牵狗的十三他爹,万般叮嘱,“你先牵回去看几天门,好生喂养,但也别撑着了,过几天,纸厂压的款过来,我就加上点儿喂养费,去牵回来......”
十三是我的发小,他爹姓李,祖传兽医,也医好过人,很憨厚的一老头儿:“看你那犟劲,二百块钱,先拿去用得了,还非要当狗……”
爹一手递着狗缰绳,嘴里叹着:“毛他娘走后,我就从不借钱了……金虎,听话啊,爷们过几天就接你去。”
那条狗刚刚成年,是爹去年从镇上的垃圾堆里抱回来的,遍体金黄,应该是条纯正的导盲犬种,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可能为了与自己的称谓有所区分,我爹翻箱倒柜,给自家狗狗取了个让全村狗狗嫉妒的昵称——金虎。
说实话,我都嫉妒。
李十三跟在兽医身后,朝我扬扬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嘿嘿,巧了,与我同校。
接下来的四年里,我们开学一起报道,放假一起回家,更难得的是,毕业后,我们竟一起留在了同一家医院。
可惜,安顿日子没捆绑几年,我便自由脱落了。
三
当时,十三因为良好的遗传基因,凭借高超的专业医术,已经在那座城市里小有名气。我却因为医疗事故频发,搞得事事不顺,极其沮丧。
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了省几百学费,竟放弃了自己更加擅长的绘画专业。
记得那次独自请假回老家,好像也只是为了散心,全然与“老爹电话中的反复催促”和“怀念金虎的摇头尾巴晃”无关。
但那次老家……回得真值!
先是金虎自废纸堆里叨出了一个油布包。再是老爹一把夺了过去,他感觉油布包是个盛“零碎”的好家什......然后把里面的一团画纸丢给了我,让我取干净中间的木轴——被造纸厂的检验员发现了“夹杂”,会扣秤的。
我百无聊赖地打开画卷.....竟一眼认出了“唐寅”的落款!我一个血脉贲张,差点昏死过去。然而清醒之后,再端详那画面,心却凉了半截——唐伯虎有画过狗吗?莫不是哪位同行臆造的吧。
我揣着满纸的狗狗,跑遍了京城的大小古玩商行——“专家”们一致认定:这百分之百是副赝品!好在临了,也一致建议:便宜点,留我店里吧……哎,别走,价格好商量。
切,都是狐狸变得,咱就别“组团”玩聊斋了,行不?
最终,我的画因其“存世珍稀、保存完好、品相一流、属典型的唐寅真迹”,而拍出了五千万的高价——我都没在乎是不是税后。
我首先给李十三打了电话,大声狂叫着:我发了!哥们,我有了五千万!啥?是人民币,不是QQ币!
我开始给当地的朋友们,逐一打电话:晚上我请客,家人?你认识的亲戚,全叫上,路费我报!
我开始给外地的同学们,逐一打电话:啥时再组织同学聚会啊?这次老子一定参加,费用我全包!凑?逼我翻脸是吧!
最后给家长打电话时,我嗓子都糟蹋哑了,只能小声示意:“爹,我发了……”
对方关切地问:“哪儿发了?没吃点土霉素,消消炎?”
我哭笑不得:“爹,我发财了,我赚大钱了!”
电话那头儿,好歹恭喜了句:“哦,有钱了?好事!记得吃好点儿啊——没旁事,就挂了吧,长途挺贵的,再说,我得回家喂狗呢......”
话音未落,直接撩了。
四
半年过后,当初我打电话报过喜的人,除了十三和我爹,大都相继绝交。
其中一半,是因为借了我的钱,拖着不还。另一半,是因为我拖着没借。大家的关系终于越闹越僵,直至比“汪峰与头条”的关系还僵。
我与十三还是经常联系的。但当时我早已辞职,去了城市的另一端,我们实在离得太远了,无论距离、地位、话题,还是生活圈子,都已渐渐遥不可及,格格不入,交流的时间与频率,自然每况愈下。
我很无奈。
我想,他也如此。
我交了新的朋友,他姓郑,圈里人都喊他郑哥,专业是点石成金,以钱生钱。
郑哥是我不折不扣的偶像,他的话,我向来惟命是从,绝不会悖逆半句。据其自述,早在我的人生奋斗目标还停留在吃奶上的那个年代,人家就身价过亿了。二十多年来,郑哥还先后担任过江北各大财团公司的金融顾问或执行董事——目前,钱赚够了,正居家休养呢。
在我的苦苦哀求和他的精心指导下,我俩最终拿出了全部家底,合伙成立了一家大型信贷公司,主营融资与投资——通俗一点,就是拢钱放高利贷。
结果,不出一年,我的有形资产,就翻了一番。
至于,无形资产嘛……我首先有了一个在香港呼风唤雨的“爹地”;然后,有了一张毕业于哈佛金融学院的烫金证书;然后,还学会了几口地道的南方普通话;然后,针对大多数人的问侯,我都可以用鼻子来回答;然后,无论哪家饭店,无论鱼翅、燕窝、海参、鲍鱼,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先咬上一口,再吐出来,大吼一声:呸!假的——无论真假,它准是假的……等等。
我这地道的泥腿子,自卑的暴发户,终于完成了向“商贾世家、金融新宠”的华丽蜕变!现在才知道,有钱,真他妈无敌!
哪怕你籍贯“炕上”,学历“胎教”,只要有钱,媒体总会让你——有惊喜噢。小至给你空洞的童年安插点“让水果、砸水缸、能温席”之类的光辉壮举,大至让你摊上个“在儿子背上刺爱国标语、三迁四迁到处收购学区房”的精明母亲......
我的狗仔朋友们,绝对能分分钟秒杀刘谦呐。
当然,这一头的光环,我都是瞒着自家老爷子的。
好在我央求了几次,爹都执意守着那条老狗,住自己的破房子,死活不搬。
最终,我实在听够了他那动辄“多做好事、多做善事、回报社会、投资环保……”之类的陈词滥调,甩给他几十万,便电话也懒得打。
五
这年,李十三来找过我两次。
第一次,他风仆尘尘地来我别墅,谈了个项目。我勉强听了几耳朵,好像是个什么生物医学课题,器官移植之类的,资金有缺口。我委婉地拒绝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实际落实起来,毕竟与“感情深一口呡”有不小的操作差距。
第二次,爹风仆尘尘地来我别墅,李十三陪着,还牵了金虎......小子这是要逼宫啊,我猜想。然而他却半点资金的事没提,只是解释,我爹最近患了严重的夜盲症,若没金虎引导,生活都难自理,自己实在看不过眼,便带他来了。
爹却一个劲地难为情:“毛啊,爹只是想多看你几眼,怕以后彻底瞎了,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心中一阵酸楚:“爹,咱有钱,一定会给你治好的!”
李十三坐在一旁,阴着张黑脸,不温不火地落井下石:“黄老爹的眼疾,是视神经细胞坏死,并非单纯的眼角膜老化,属于世界医学难题……”
我一个暴躁,跳了起来:“老子有的是钱,大不了换副眼珠子,你不一直搞什么器官移植研究吗?花多少钱都行,赶紧找眼球捐体去!”
李大夫微微一笑,缓缓起身:“出个价,你捐吗?”
奚落完毕,摔门而去。
我扭头望着爹,小声抱怨:“不都给你留足了钱吗?不都嘱咐你定时体检吗?怎么病都恶化成这样……”
爹垂下了眼睑:“那钱,我全投给村里,搞污水治理了,那纸厂,污染严重啊,乡亲们水都快没得喝了……对了,毛啊,你这环保事业,创的咋样啊,住的房子倒是挺大的!”
创业?我心中一懔:“爹,我一直按您吩咐,搞着环保工程呢。儿子工作忙,不能经常陪您,家里有保姆,有事吩附她们,您千万不要出门……”
为了融资顺利,我目前的公开身份,是香港某财团老总“黄金发”的独生子——老乡黄金发,其实一生蜗居山沟,外号黄狗,常年以收售废纸为乐……这事实,若张扬出去,估计,我能重温一遍《2012》。
我很后悔没听爹的话,因为,爹也没听我的。
吃完晚饭,他就摆脱掉小保姆,牵上心爱的“山寨”导盲犬,摸黑遛街去了。并且顺理成章地在过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就闯了红灯……
一辆名贵跑车疾速驶来,撞了个正着。
六
我请到了本市最知名的外科专家,在手术室里忙活了一天一夜......黎明时分,主治大夫们依然个个摇着头,鱼贯离去。
我缓缓取下老爹的氧气罩,他的遗言只有八个字:别打金虎,好好待它……然后指指床边那个鼓鼓的油布包——里面,除了点零钱,就是一摞兽医站的《狂犬疫苗注射证》。
我一边落泪,一边点头,心说:“我保证,不打死它,行不?”
爹被裹着白布推出病房后,我便操起一支吊瓶架子,跑出了医院门口,果然瞅见了趴卧在台阶下的罪魁祸首。
我大踏步冲上前去,刚要发威,却被一群话筒围了个结实。
“黄总,听医院说您的父亲出了车祸……”
“听说你的老家在一个小山沟,您是香港人吗……”
“您的身份履历是真实的吗……”
“请您重新谈谈您的家人,黄金发是您亲生父亲吗……”
“您能谈谈您的融资去向吗……”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扭曲的脸庞,一直霸占着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
他们不但“人肉”出了我和我爹的生辰八字、历年的吃喝拉撒,更难能可贵的是,还帮我打听到了亲生母亲的下落——她是因为爹爹当年还不起废纸贩子的五百元欠债,而赌气改嫁的!感谢大家,用了“改嫁”这个词儿。
当时,比记者更忙的,还有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
我果断地关闭了能联系到我的所有通讯设备,包括让胡同口的王大妈喊一声——直接后果是,别墅墙外,开始被围得水泄不通,四周涌满了找我讨债的融资户主。
姓郑的早在一天前就关了机,每次拨打,都有一个动人的声音,反复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出国......老狐狸显然早就听到了风声,竟连夜卷走了公司所有的现金,只留给我一抽屉他亲笔签署的白条。
白条唯一的作用,就是好歹能证明,我不是个诈骗犯,也不是主观同案犯,只是个无力还钱的受害者而已——换句话说,面对成群结队的冤家,我都没福气坐牢。
自己名下所有的动产或不动产,都被贴了封条。民警叔叔只让我带走了我爹留下的两件法宝:一个鼓鼓的油布包,一条老狗。
经过路边的地摊儿时,我用油布包里的零钱,买了两瓶高度白干。然后找了个避风的角落,一口气灌了下去。
我确定,自己倒向金虎时,它没躲。
七
我终于没死利索。
醒来时,刺鼻的气息,让我判定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耳边传来李十三熟悉的声音:“是金虎救了你,它的叫声引来了路人,大家从《狂犬疫苗注射证》上找到了我爸的电话,爸又打给我……你的生命已经脱离危险,但是眼睛......视神经被假酒伤得太重,不会恢复了。”
我苦苦一笑,说:“我的眼睛,本就是瞎的……”
“你也不要太悲观……”李大夫坐我床边,拉起了我的手,大有猫哭耗子之势,“上次让你赞助未遂的器官移植课题,目前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国家也加大了扶持力度,你可以免费享受这个科研成果……”
四年的医学本科,外加三年的临床,老子也不是白给的:“你不就需要个活体志愿者吗,说那么好听干嘛!”
李十三终于原形毕露,语气一冷:“对,没错,你试不试?不试就彻底没了希望,你若瞎着,你和你的狗,早晚得饿死!”
我犹豫了片刻:“眼球,谁捐的?”
“狗捐的……所有动物中,只有狗眼与人眼机理最近,除了缺少色谱神经,看啥都是素的,狗眼几乎与人眼的构造,一模一样……”
我一扬头:“哪条狗的?”
李十三将爹的油布包连同一包子《狂犬疫苗注射证》丢进我怀里:“捐体……必须要出具连续三年注射过狂犬疫苗的证明——目前,免费的流浪狗中,只有金虎符合条件……”
我咬着牙关,双手紧紧攥着油布包。
攥了良久。
“还有,你是想一只一只的移,还是两只一起移,移两只,成功率要大许多……”
“就......移一只吧。”
“我还是建议,一起移植的好……”
“就移一只!我说了,就移一只!你聋了吗?混蛋!”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泪水狂涌,“就移一只,成不成功的,就只准移一只!”
油布碎片,疯狂撒了一地。
手术很成功。
金虎的那只狗眼,与我贼搭,除了分不清红绿灯,还真没其他后遗症——另外,我庄严地告诉文学界,“狗眼看人低”这句话,纯属扯淡!
至于“人眼看狗低不低”,我不表态。
出院后,我愣是凭着一只狗眼,牵着我的金虎,摸回了狗皮洼的家门。
我想,有生之年,我和金虎,都会安全了吧。
狗皮洼永远不会有红绿灯的。
八
多年以后。
声闻一位姓郑的海外华侨,指名道姓,要给狗皮洼做点善事。
不久,果然,就有条单薄的柏油马路,蜿蜒了过来。然后,又有好事者,在村头唯一的路口处,安了盏红绿灯……畜生!
不过,据说,从没亮过。
但我和我家狗狗,依然心有余悸。
从此,再没踏出村子半步。
创于2014年2月25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