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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腊月二十,是一年中最后的一个节气大寒之日。此日9点29分,正在办公室埋首一堆资料中的我,被手机铃声拉起头来,一看显示是大姐来电,心中顿觉恐慌。果然,大姐低泣而言,老娘亲走了。对这个消息,虽然心理早有准备,但一瞬间腿软,手颤,头蒙,心空,呆若木鸡,形如泥塑。呜呼!皇天怜我,其惟我已失恃! 北风呜咽,大雪弥野。一路西归,如同穿行在时光隧道中。道边山岭之松槐可识否,十几年来,归家的路,回来的路,来来回回和娘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每一次都历历如昨。但这一回,行走却如此艰难啊,风雪呼号,吹打车窗,前行视线模糊,四野一片迷漫,不知道路在哪里,人在哪里,心在哪里,世界在哪里,只有夺眶的泪水,浸着细成一线的清醒,呼应心的搏动。人生四十三年,两鬓已星星。风雪东莱路,为的是去看娘最后一面,送娘魂归道山。 八十一岁的老娘亲静静躺在炕上,穿着十年前她亲手给自己缝制的寿衣。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坐起来笑意盈盈地招呼我,用手拉着她的孙子说长高了,埋怨媳妇给她花钱买物品。她不再和我说村事俚言,埋怨父亲不听她的话按时吃药,诉苦她的腿部不舒服。她只静静躺着,拒绝了和我们活着的人的任何交流。 我家世居潍水北岸。故宅紧靠祖林,前后左右都不与别家的房子相邻,是一处独门独院。父亲一生爱植树,院内院外都是树。整座院落掩映在一片树林中。院子里面,西边植有一株桃树,一株梨树;东边靠北是两株梧桐树,靠南是两株榆树。院南墙外,溪流汩汩,老槐倚垣,桐花落于井臼之上。我的童年少年,春风杨柳,天朗气清。娘是这个院落的主人,她为我缝补衣襟,蒸煮蔬食,退去疾患,护我育我,四季中操持一家生计,周旋亲朋邻里,步履轻快,黑发盈簪,那时候我以为娘永远不会老。 中学六年大学四年,我均住校,不能早晚垂手侍亲于左右。毕业之后,谋生海滨,客居他乡,又未能身回桑梓。而娘弱躯历经风霜磨砺,渐渐老去,更兼多病缠身。越四年,吾妻来归,双亲即前来帮抚幼孙,得有时日行孝于堂前。娘在海滨,常住十有五载,身体略能自持。期间或扫洒庐墓,或照应亲朋,陆续往返数十次。去岁以来,病体转沉,娘想念故园,遂与父亲初秋时节一道返乡,在姐姐照顾下归于村居。其间我七返故园,与娘共过了最后一个元宵、清明、中秋、元旦等节。目睹着她老人家的病体如西山晚照,日渐暗淡下去,而为子者无计可施。 此夜按村俗,为娘守灵。把娘轻轻移进棺中。一灯如豆,一香如缕,连接着两个无法超越的世界。元旦时候娘病危,姐姐让我速归,在医院里,娘只能半坐半卧,不能平躺,饮食已经无序,言语有所颠倒。亲朋络绎来探视,纷纷劝我宽心。说以娘之病体,能享年过八十,已经是奇迹了。我虽然知此理,但一想到娘将支持不了多久,便痛彻心扉。 烟火缭绕中回想着一幕幕娘的教化,心疼如被捶楚。她的德行,聪敏,勤劳,包容,牺牲,方方面面我一无所及。赖娘的教训,我冥顽之余,聊能读一页两页书,勉强于为人为事上稍有所感悟。然尽知自己缺漏甚多,世事人生,时时处处尚望娘指点引领。如今她驾鹤西去,剩我待教之子,将何以适之?! 二十一日,亲朋齐集家里,目送入殓娘的棺木被载上车,送往火化。一个时辰之后,娘弱小的身躯化为了青烟,娘的肉身永远的走了。娘的骨灰被安置在了去年我为她选择的葬地。一九六一年娘来到这个村子,五十二年后又回归了这片她熟悉的地方。此地在村北的高岗,三四十年前,娘领着我在这块地种过棉花,地瓜,如今娘葬在了这里,愿娘在遥远的地方有棉花织的衣服穿,有地瓜吃,无冻馁之苦。站在高岗,目光越过潍河,能望得见三十里外马耳山下娘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个山村,名字极美,叫红杏沟。 娘姓孙名讳月莲,以其名论之,则六月七月为盛美之时。大寒之日,莲之花叶枯萎败落,唯根深藏于地下。娘以其日辞世,不亦宜乎! 遥望乡原,虽山水迢递,然茫茫可辨。冢墓之间,忠孝之气存焉。娘虽去,然我谋事尽忠、督子课业等一日不敢稍懈,勿令娘失其所望。娘之德行懿范,我将搜寻梳理,尽录笔端,以启子孙。 娘,一路走好。此生虽不能再相见,还有来生,愿生生世世为你的儿子,不要拒绝我。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诗经·小雅·蓼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