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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的农历六月二十八日,这是个无比闷热的傍晚。天阴沉着,没有一丝风,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懒懒散散无精打采。妻挺着大肚子,在母亲和我的护佑下在院里慢慢走着。几年后我开玩笑说她那个时候走的趾高气扬,走的意气风发。她说你胡说,她说她那个时候没有觉出多么热,那个时候她最痛苦最幸福也最纠结。
天渐渐暗淡下来,病房里的燥热无以复加,许多能走的病人都来到楼下,大家彼此议论纷纷,凭经验知道今天夜里或次日会下雨,都希望雨早些下,结束这漫无边际的闷热。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伴随的一场突如其来且无止休的大雨会在所有人心里留下深刻的记忆,不只是因为这场雨,还因为自己,也因为别人。
母亲扶着妻慢慢坐在病房楼的台阶上,楼前是一片残砖碎瓦,昭示着这个医院的格局如许多孕妇一样,在经历着痛苦的嬗变。台阶前的水泥地面上,一个男人躺在凉席上,发出轰隆隆的鼾声,这样闷热他能够睡得这么香甜倒也是福气。一边的一个女人有些羡慕的说。这个女人跟我母亲一样,也是陪她儿媳来生产的,因为是共同的目的,两个女人聊的异常热烈。她的儿子,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瘦瘦弱弱,娶了个高高大大健壮的媳妇,加之巨大的肚腹,他看自己的媳妇便有高山仰止的自豪。几只苍蝇借着黄昏最后一抹光线在熟睡男子的周围盘旋俯冲,男子鼾声依旧,但粗壮的大手却机械的鼓舞着,驱赶着不依不挠的骚扰者。一个女人不知从那儿冒出来,她半片屁股坐在男人富裕的凉席上,用一只纸片折叠的扇子驱赶着苍蝇。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子跟我们一个病房。
妻子开始没有生产的征兆,但是月份已足,我找了辆车把她和母亲从乡下拉了来。经过检查,医生说羊水不多,必须催产。给开了蓖麻油让炒蛋吃,若还无动静,就要考虑剖腹之类的措施。好在中午吃了炒蛋,下午肚腹争气的开始隐隐作痛。傍晚,疼痛加剧,请教医生,医生说这是好事,快生了。
夜里十一点多,外面的雨沥沥淅淅的下起来,持续不断的清凉从窗外挤进来,释稀了病房内沉重的闷热。楼外睡凉席的男子此时趴在床沿上再次发出均匀的鼾声,他的女人,也就是给他驱赶苍蝇的那位,躺在床上,也发出细细的鼾声,这一男一女发出一粗一细一高一低的声音,倒像某种配合默契的乐器,在逐渐深沉的夜里在做挥洒自如的演奏。
妻子终于疼的忍不住呻吟起来,她咬着牙,一丝丝无奈的叫唤从牙缝里迸发出来,母亲给她不停的揉肚子安慰也无济于事。我跑了几趟请教医生,医生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的说,等着。我原话转告妻子,她看我面色平静,还时不时打着悠长的呵欠,可能没有她预料中的焦灼和殷殷的关切,不由勃然大怒,在我腿上狠狠踹了一脚,说我都疼成这样了你还这么无动于衷?你还犯困?母亲在一边剜了我一眼,或许,这个时候,作为女人,她们的心是相通的。
六月二十九日早晨五点多,妻子进产房时,那个瘦弱男子的高大妻子早就在里面了,我和母亲还在门口徘徊,他的母亲一把抓住我母亲的手,满怀喜悦的说,嫂子,俺生了,是男孩。生怕我听不见,侧身在我臂膀上拍了一下,说他哥哥,俺生了,是男孩。我看见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五十岁。
七点多,一阵嘹亮的哭啼声掩盖了外面急骤的风雨声,那个添了孙子的女人对母亲说,是个男孩,肯定是个男孩,若是女孩不会有这么大的声音。母亲微笑不语。护士出来了,说是个男孩子,让我扶着妻回到病房,她抱着儿子去洗澡,母亲稍稍的踌躇了一下,尾随在护士后面去了。同病房的那个女人看到妻出门时高高隆起的肚腹进门却一马平川,眼里满是羡慕的问,生了?妻抹一把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虚弱的点点头。
母亲抱着儿子回来了,她脸上的皱纹同那个老女人一样舒展开来。儿子脸色黑红,脸上满是白色的小疙瘩,头发稀疏,紧闭着眼睛哇哇啦啦的哭,伴随哭声还有他手舞足蹈的动作,母亲轻手轻脚的给儿子换尿布,吩咐我洗儿子拉出的黏稠的大便。自此,母亲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儿子。同病房的那个女人也是一直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时不时的轻轻叹一口气。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女人三十多岁,脸色如纸般的白,嘴唇却是青紫,但她爱笑,笑的时候唇边旋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女人好像因为他的呼噜声太大打扰我们感到难为情一样,说,我们来了十多天了,他跟别人不一样,越愁越能睡的。母亲问,你们怎么来了这么长时间了呢?女人指了指像藏了皮球一样的小腹说,医生说还不能生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护士进来对我说,王医生找你。我吓了一跳,以为儿子有什么问题,怀着忐忑的心情找到王医生。王医生是女的,四十岁左右,她看我进屋,起身带上虚掩的门,然后坐在椅子上,她垂着头用一支笔一下一下在纸上划着无聊的竖杠,她的沉默让我越发的紧张,我说,王医生,您找我,有事情么?王医生迟疑的说,事情倒也没有什么事情,你看,是这样的,你媳妇生孩子,她有医保,你不用花一分钱,我们医院也是有些困难的,你看你能不能买些药?我问,就这点事,我儿子没事吧?王医生说你儿子很健康。我底气十足的说,开多少钱的药?你开就行了。
中午时病房里来了俩个人,一男一女,两人面目黝黑,一看就是乡下来的。他们肩膀和鞋子都湿透了,同这个女人打过招呼,便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诉说着这要命的天气。女人推了推睡在床上的男人,男人爬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淡淡的问,下这么大的雨你们还来?来的女人说,这样的事情越快越好,不能耽搁。同房的女人吩咐男人,中午了,你去买饭吧,咱们一块儿在这儿吃。男人去了,我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的说,------有危险------开证明------只要办证就好了等字眼。男人很快买来了烤鸡背和馒头,来的这一男一女大口啃着,很有些五天或者六天没有吃饭的样子,倒是这住院的一男一女只是象征性的吃了一点。突然,相邻病房传来一阵骂声,狗日的,老娘给你生了女儿,你要儿子要儿子,要儿子还不是我受罪,哎呀呀,你轻点好不好。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生孩子哪有不受罪的?放你娘的屁,哎呀,在你肚子上划道口子你试试这个滋味。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同病房的女人在母亲耳边悄悄说,这个女人是二胎,剖腹产的。
来的一男一女吃完饭又低低的说了些话就走了,这个女人往母亲身边挪挪凳子,细声细语的说着自己的故事,她的男人,又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后来,母亲告诉我,这两个人是我的老乡,也是来自马耳山下的,距离我们有十几里路。原来,他们是居住在一起却没有领结婚证的两口子,女人先前结过婚,几年后一直没有生育,被丈夫赶出家门,她回了娘家,同现在这个一直单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这个女人的月事不正常,有的时候半年一次,有的时候一年一次,自然也就勿需避孕了。但是,从今年春天开始,女人的肚子日渐隆起,倒也没有朝着怀孕的方面考虑,以为得了别的病,因为没有钱,一直拖着,直到本村的妇女主任发现端倪,拉到镇上的医院检查,才知道真的怀孕了,虽然他们都已经三十多岁,但是属于非婚生育,被妇女主任和村长勒令流产,镇上的医院不敢动手术,让来城里这家医院,医院检查才发现,女人不但月事不正常,还兼有严重的贫血和心脏病,贸然动手术危险性高,于是让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再行手术,但是十几天后,医院经过反复论证,认为动手术的风险远远高于生产的风险,便让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女人对母亲说,她偷偷听医生私下叽喳,说即使生孩子,姑且不论孩子,大人的生存几率最大也是只有一半的。因为没有结婚证,自然也没有生育证,中午来吃饭的那对男女就是他们村的妇女主任和村长,他们两个冒雨来就是给办理结婚证和生育证的。那么,这个两个证就是通往人世间的通行证了,没有这两个证,是否,只能止步于母腹?
外面的雨一直下着,好像泼洒均匀的水,不徐不疾的倾下下来,倒了傍晚时分,我听到那个老是睡觉的男人嘟囔说,地都浸成稀泥了,只要一阵风,玉米就全倒了,那么辛苦种下的玉米就会减产很多。女人安慰他说,即使担心也是无济于事的,就像我的身体一样,咱们顺其自然吧。正说着,一个小护士跑到病房里,拖了一个挂吊瓶的铁架子就向外跑,还有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我到楼下打开水路过手术室,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不安的走来走去,一个女人安慰他说,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你大可放心就是了。男人说,我能放心的下么?打完水回来,男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在用力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那个女人紧闭着嘴巴,眼睛热切的瞅着手术室洁白的大门。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我听见一声嚎叫,好像一只被惹怒的野兽,凄厉的声音让所有的人心头一震,我快步走出病房,看到那个男人蹲在墙角,他依旧在撕扯自己的头发,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手术室的门口,一张活动的床上用白床单盖着一个人,两只脚裸露在外面。后来母亲告诉我,上午的时候,她看见过这个女人,细高挑,模样俊俏,同那个同病房的女人一样,见人也是爱笑。而且,她的丈夫比她大很多,好不容易娶到她的,但她就这么走了,她的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健康的女孩子。
从二十八日夜到二十九日,雨一直没有停,河道涨漫,不要说沟渠,即使是在路上也全部是水,好多人在外环路上支网捕鱼,这个倒也是一大传奇的景观了。后来听说,这场雨淹了好多村子,冲毁了几座石桥,冲走了好几个人。也是一场天灾吧。
我们在那家医院待了六天,走的时候同病房的女人还在。母亲后来打听过这个女人怎样了,但是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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