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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婶死了。人们说:“死了好,死了享福去了。” 疯四婶早已回到前夫村里,脱离了我们的视线。现在猛的听到她的消息,还是为止一震,关于她的一切,不由的在脑海里浮了上来。 记忆中的四婶,老是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能到生产队里干活;坏的时候,就到处转,嘴里不住的嘟囔:“花、花、花……我叫你花……”看到的人都忍不住的心酸叹气。小孩不懂事,总是成群结队的跟在她的后面,闹哄哄地喊:“花、花、花……疯子,疯子……”她也喜欢孩子,见到孩子,就会走过去,抚摸一下。却吓得孩子哭着哇哇的哭。当小孩子跟她后面恶作剧时,她疯劲上来了,弯腰从地上摸起石子撵着扔。孩子们一哄而散,却从来也没见她打着哪个孩子。可见,她并没有真的打…… 四婶是个苦命的人。 三年苦难时期,饿死了她的前夫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的前四婶难产死了,留下了五岁的良子哥和四叔相依为命。经人说合,她就和我四叔过了,自然成了我的后四婶。后四婶过门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十岁的儿子万儿,而十六岁的女儿叶子放在了娘家大哥家里。四婶娘家兄弟六个,只有她一个宝贝姊妹,在兄弟们中应该是最遭人疼爱的。女儿放在大哥大嫂手里,还有什不放心的? 她和四叔结合后并不幸福。三年困难刚刚过去,苦日子暂时还没有从人们的身边赶走,大人还好说,十岁的万儿,和五岁的良子,常常为了一口饭,一块小咸菜争打起来。两个大人各自向着自己的孩子,矛盾不但升级,不久,就分开过了。四叔的四间茅屋,各住两间。她和万儿住左边两间,门朝南。四叔和良子,住右边两间,开后门朝北。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她想女儿了,就回娘家看看去。到了大哥家里,她发现大哥家大门上贴了喜对子。屋里,西里间挂了红门帘。她就纳闷,娘家侄子娶媳妇怎么不和我这当姑的说声?进到屋里,女儿叶子红袄红裤坐在房间里纳鞋底。炕上有一床大花被。原来自己的女儿已经成了哥嫂的儿媳妇。她问叶儿:“你愿意嫁给表哥?”叶儿羞涩的点了点头。既然闺女愿意,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尽管这样,她的心里还是不痛快。孩子不懂事,哥嫂也不懂事?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自己说一声?面对妹妹的质问,哥哥感到理亏,没话说。嫂子却理直气壮地说:“叶儿能跟着你侄子,这是她的福气。不用你操心费力,闺女就做了媳妇。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要是你实在不满意,就把闺女领回去吧。”嫂子的咄咄逼人,弄得她进退两难。一气之下,她扭身跑了回来,半年没回娘家的门。 叶儿怀孕了,做娘的时刻挂念着。她掐着指头算日子,打算等女儿生孩,人家不叫自己一定先跑去看看。嫂子的为人,她知道。叶儿年纪小,她不放心。可是,她还是没赶上…… 清早,叶儿让婆婆喊起来推煎饼。推着推着肚子就疼了起来,这是要生孩子的征兆。舅妈婆婆这才让她放下磨辊,到炕上躺着去。随即打发儿子去将村里的接生婆找来。 婆婆在盘煎饼。撕心裂肺的阵痛,叶儿受不了了,就喊:“娘!娘!我肚子疼!”婆婆说:“喊什么喊?那个女人生孩子不肚子疼?就你娇怪?”不管不顾的继续烙煎饼。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地又喊:“娘,肚子疼——”婆婆不耐烦的骂:“没出息的东西。谁家没生过孩子?在婆婆的心目中烙饼比媳妇生孩子重要。 叶子仰躺在炕上,圆滚滚的肚子好像就要胀破,孩子在里面挣扎,就是不往下走。她疼得扯着嗓子大喊:“娘,疼死我了——”婆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问接生婆,怎么回事?接生婆说:“大娘,妹子难产,我治不了了,快送医院吧。”婆婆说:“上什么医院,我一辈子生了6儿三女,还不是好好的?就她事多。去,找根扁担来,用扁担往下赶,我就不听生不出来的孩子。”于是,大儿媳听从婆婆的话,找了扁担,喊来两个壮汉,在婆婆的指挥下,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接生。婆婆让两个儿子拿着扁担的两头,将扁担的中间放在叶子的胸口上,照着她的大肚子使劲地往下赶。叶子大叫了几声,就没了声息。一对女婴被扁担硬生生从娘胎里挤了出来。鲜血咕咕地从产道里喷出,瞬间淹了半炕。再看叶子,面色苍白,眼中挂泪,还没有来得及听一声女儿的哭声,就永远的里开了人世。 半夜里,四婶忽然听到有人进了她家的院子。她爬起来,透过窗户纸的缝隙往外望去。就见月光下有两个带帽子的人进来了。是他她的六弟,他说:“姐,叶子生孩子出了点事,叫你去看看。” 她就坐着弟弟的小推车,急急忙忙地往娘家赶。羊肠小路,坑坑洼洼的又是黑夜,尽管月光非常明亮,还是不好走。好容易走到了娘家的门 ,天也快亮了。娘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急忙奔到闺女屋里,眼前的一切使她目瞪口呆。叶儿穿着出嫁时的衣服,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直挺挺的横躺在炕上。她“嗷——”的一声扑了上去,声嘶力竭的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啊……”任凭她怎么哭喊,呼唤,叶儿就是不答应。她奔到东里间。女儿的婆婆,自己的大嫂,正盖着叶子结婚时的大花被睡觉。她上去就要去掀起被,一把没抓住,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她就疯了。嘴里说:“我再教你花……花……” 四叔活着,尽管他们分居过,疯疯癫癫的她依然和儿子住居在四叔分给她的房子里。四叔死后,她就像无根的浮萍,在娘家人和原夫家人的帮助下,离开了我村,回到了起点——前夫的村里,重新住到了离开了将近二十年,眼看就要倒塌的茅屋里。万儿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就他那样,家徒四壁,有守着个疯娘,谁会嫁他?在万般无奈中,姥姥舅舅们伸出援手,凑了钱和粮票,打发闯东北去了。万儿到了东北,隐姓埋名,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从此销声匿迹,没了消息。四婶就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疯疯癫癫的到处飘动。嘴里念念有词:花、花、花…… 她死了,万儿也没回来。为人母,她这一生也真够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