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林”深处
以周六周日的加班换来了所谓的“五一”三天小长假。劳累的人们放下手头的活儿,兴致勃勃地奔赴祖国各地,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向国家做着贡献。据新闻报道,五一期间,泰山每天大约要接待十多万游客。在我们这个什么都扎堆的国度里,人,已是最抢眼的风景。
我们不想远去处,也不想看人;我们又很小气,就看看咱诸城不用花钱的山山水水吧。听说竹山上树多植被好,就去竹山吧。
老公开车,老黄坐副驾驶,金玲和我坐后。
出了市里很远了,沿途仍到处是楼房林立,到南朱解村了,都还是一色的三层沿街房。好像一夜之间,我们的头顶高粱花儿的兄弟姐妹们都成了城里人。路两边也跟城里一样遍植着玉兰、紫荆、樱花等这几年新兴的风景树。不过这些花树开得早谢得也快,满树的红紫烂漫已成明日黄花。厚重娇嫩的玉兰花如折了翅膀的蝴蝶东倒西歪;樱花惨白的花瓣孤魂般在地上东游西荡;紫荆原本紫红鼓胀的花朵像被揍青的脸,委屈地皱缩在仍没有一片叶子的枝干上。
待车子沿盘山路蜿蜒起来,总算看到了几处真正的“村庄”。盘山路边一朵朵苦菜花仰着金黄的小脸,笑得正灿烂,给黑缎子般新修的沥青路镶上了两道黄绿相间的花边,与凋零残败的花树们形成鲜明对比。这些灰头土脸其貌不扬的苦菜,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不怕石压不怕脚踩,甚至你把它连根挖出,只要落下一点极细的须根,来年它仍会发出嫩红的芽儿。瘦瘦长长的苦菜开出的花也极是明艳亮丽,泛着金子般的光泽,指甲般大小的花朵间似乎流淌着阳光一样明朗的笑。要不是山路崎岖狭窄,我真想下车采一把,挂在车里或插在家里,留住这些阳光的色彩阳光的味道阳光的笑声。
苦菜的花和根都是苦的,而它的花却是这样的明媚灿烂,大概正是它心里贮蓄了太多的苦,所以才格外珍惜阳光春风吧?正如在黑暗中蛰伏了四年的蝉要大声歌唱两个月的光明。
进入卢山脚下,山路更加陡峭难行起来。连续的急转弯,连续的爬上爬下,既是考量人的车技更是考验人的胆气。好在老公一向对自己的车技颇为自负,尽管我们一再提醒“慢点,慢点”,人家仍是一如既往地快而稳。几个直上直下后我们虽惊却无险,金玲和我遂把提着的心安放回肚里,尽情浏览起窗外的山色。
卢山、竹山都不是单独的一座山,都有几个连绵的山头。卢山少树少石,到处都能看到裸露的山体,远看如老迈褪毛的黄狗。光秃的山上,从山根直到山腰,都有农人用碎石垒起的庄稼地,窄窄的,如只容一人行走的小路。沿山势一圈圈一层层向山上爬,像女孩子穿的层叠繁复的蛋糕裙。看着这如登山梯一样长到山上去的田地,你不得不佩服古人所造的“梯田”这个词,要不是妙手偶得那就是“拈断数根须”的锤炼。一块块或大或小的梯田里,有的种小麦,麦子已直起了腰,绿油油地,正铆足了劲往上窜;有的看不出种的什么,却被拍打的一行行一趟趟的,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有的还空着,正有农人扬镢抡锹,不知要从里边倒腾出什么宝贝。
这样的梯田,都是农人一镢镢刨出来,再一块块石头垒起来,再一锹锹种下去,其中的辛苦,恐怕只有农人自己知道。老黄说,这些都是当年“农业学大寨”的功劳,金玲有点不相信,我却是深信不疑。没有当年“人定胜天”的信念,没有当年热火朝天的干劲,便不可能有“北大荒”变“北大仓”的壮举。如今的人们分秒必争分钱必赚一切以效益至上,谁肯舍得在贫瘠的山上下那么大气力播种菲薄的希望?
层层梯田如花环一圈圈地环绕着卢山,竹山上郁郁青青的,这种“田环”就很少见。
到了竹山脚下,进山的路上横陈着一根粗大的树干,旁边停着一面包车。近前看,面包车上有人,不让我们进山,说是为防火灾,已封山,车辆、游人一律不准进山。这种因噎废食的做法固然可笑,可躺倒的一截枯木、几个老头,还真让我们无可奈何。
竹山不让进,我们就去桃林山碰碰运气吧。老公说从这儿到桃林的盘山路都是相通的。随他把我们拉到哪儿去吧。
车子七绕八拐,好在道路畅通,除了沥青路就是水泥路,虽说有的地方水泥路坑坑洼洼的还不如土路好走。见到的农人的房舍,有光石头砌成的,天井里种着菜,门口有反刍的牛,有四处溜达的鸡。
等我们退休了,盖上几间小屋,种上一分菜园,养上几只鸡;牛嘛,就算了,没什么用处,侍候起来也麻烦。吃着自己种的菜自己养的鸡下的蛋,陶潜也该羡慕我们吧。
车子驶过一条非常有诗意的路——小桃路,老公说已到了桃林驻地了,再往前应该就是桃林山场了。因为一个大拐弯,看不见前边的山,老公不放心,停下车问路边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桃林山场怎么走?”妇女正在自家门口忙活着,绽开一个苦菜花一样的笑:“就在前边,不远了。”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高粱花一样朴实,即使在淫雨霏霏的阴天里,只要有这样的笑容,也会觉得丽阳当头,明亮和煦。这是不染功利喧嚣的笑。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笑,我早已记不清了。
果然,转过一个弯,桃林山场就豁然在眼前了。不幸的是,进山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把我们拦下了:同样是防火,同样是封山。老公要掉车去海青,我说先下来歇会儿吧。
路边有看山人的房子,房前开满了鲜花。栽在盆里的植在地上的,都红艳艳的,像晚霞飞落地上。金玲和我都不认得这花,就问看山老头,好在老头热情而健谈,听我俩问,很有点不屑:这不就是映山红嘛。金玲和我都恍然:哦,这就是映山红啊。据说早些年,五莲山上映山红到处都是,红霞落满山头的景象我没有见过,只记得十几年前去五莲山,只在悬崖绝壁地人迹难至处看见一两株孤零零的,远远的看上去如一滴鲜血凝在山崖上,根本看不清花的样子。看山人小花园里的映山红是不是五莲山的后代,我没好意思问。两棵栽在地上的映山红的要价,倒是惊了我一跳,门口的一棵枝繁花盛,花朵硕大妖娆,密密的花枝张扬之中略显凌乱,标价1800;另一棵枝干粗壮,枝形标致,娇红的花朵间已点缀零星的新叶,标价2400。就在我惊异于这两棵身价过千的映山红时,一只蝴蝶翩翩停在一朵红花的花蕊上。蝴蝶通体墨黑,翅膀阔大,双翅慢慢张开时,鳞羽上浅黑的花纹如花朵般盛开,两个小翅上拖着两条飘带样的尾巴。这只蝴蝶仪态万方风度优雅,简直是一只黑色的精灵。多长时间没见过这种绚丽多姿美不胜收的精灵了?小时候谁没有过追逐蝴蝶想与蝴蝶一样自由飞翔的梦想呢?正在我慨叹时,又一只同样的蝴蝶飞来与另一只相聚,在花丛间翩翩起舞,俨然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双飞双栖,直把我的眼看直了。我还以为看山老头为了他的花为了招徕顾客专门养的这么一对宝贝呢,问老头,老头被问的有点莫名其妙:谁养这东西啊!是啊,有养蜂养蚕养蝎子的,还没听说过有养蝴蝶的。其实就在我们要离开时,我看到一只更小的蝴蝶在海棠的花叶间轻盈地起落。老黄又是给老头敬烟又是跟人家套近乎,老头让我们人上山车留下。两个男人把烟、火放在车上,把车停在路边,我们便怀揣着对老头的感激上山了。
南边的山上,层层石阶如天梯般直插云天,两个男人在前,我和金玲在后。除我外,他们三个都曾经来过,经过一座石桥时,金玲和老黄还热烈地争论这就是他们去年走过的路,金玲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指着石缝间渗出的股股细流让我们看,说这肯定就是她去年看过的溪流,因为她当时印象太深了,说得老黄哑口了,在细节上,男人永远不及女人。金玲也是个痴人,山,固然还是昨日的山;水,可是去年的水?那个连王位都不要的有点怪的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此说固然有点唯心,但毕竟“逝者如斯夫”,一切可待成追忆。就在我兀自发愣时,他们已经跨过石桥开始了攀登,我赶紧摇了摇头,把那些不合时宜的臆症像摔落汗珠一样摔掉。
紧走几步赶上金玲,前边的两个大块头已走远,在青山绿树中时隐时现。金玲大概今年摘山菜上瘾了,到了哪座山都是先念叨山菜,比那个攫金的齐人还痴情。我发现这儿的山上多的是一种貌似柞树的树,结一种浑身长满刺的坚果,大小如橡子,我捡了一大把,准备下山时问问那看山老头。就在我在乱草丛中捡拾时,意外地发现了一棵野蒜,我们叫作“宅蒜”的。这种东西,小时候剜菜时经常见,都是一忽儿一丛儿的,蒜苗苍绿细如发丝,蒜头大的如花生仁小的如豆粒。据说“宅蒜”是死人头发变的,这说法的来源已不可考,但好像就是一辈辈人这样传下来的。不过说真的,这东西还真爱长在坟地周围。“宅蒜”是死人毛,这说法瘆人又恶心,但每次见了我们还是会薅上一大把摘巴摘巴生吃,还有人拿回家,把蒜头摘下来用酱油腌了吃。今天我见到的这棵野蒜没有兄弟姐妹只是孤零零的一棵独苗,不知是因为“唯一”还是这儿的水土好,这棵野蒜长得又大又肥,蒜苗都快赶上韭叶了,蒜头跟一棵独头蒜没什么区别。我撕下一片叶子胡乱捋巴了捋巴就迫不及待地塞到嘴里,一股非常清新的鲜香让我闭了眼。慢慢嚼,鲜香中有淡淡的辣,还有那么一点点土味,就像小时候从自家园里拔出的一棵葱、掐下的一根蒜苗,葱是葱味,蒜是蒜味。这是来自原始森林的气息,纯正自然,没有杂质没有污染,憋足了气吸进一口如醍醐灌顶。我赶紧又撕下了一片叶子给了金玲,让她分享这天籁一般的美味。之后我宝贝般攥着这棵野蒜,无论山路多少难行,再也没舍得松手。
南边的这座山并不大,西行不远便折向北,路也平缓起来。一路上我总在寻寻觅觅,故意向没路的地方走,希望再找到我手中这样的野蒜,可惜的是,无论我怎样努力,这像是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邂逅,只作昙花一现。遗憾之余我只好采了一大把野花自慰,金玲则终于采到了一小把山菜。同样是山,卢山上山菜满山都是,在这桃林山上,山菜竟成了熊猫级的稀罕物,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生灵。
快到山底了,窄窄的山路边一棵奇特的树引得几乎所有的游人驻足。这棵树,树根就在路边,树干不是直着向上,竟然横着向里伸,一米左右之后,原本横卧的树干又直身冲天,形成一个大大的直角。这样的树形我还是最一次见,不知这棵树是天生怪材还是遭遇了什么不可知的外力成了如此奇观。我和金玲不顾树下就是悬崖,树干踏上去颤悠悠地,还是勇敢地摆了几个POSE,分别和怪树合了影。
下得山来,一大片颇为壮观的水又给了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喜。只所以说是“一大片水”,是我真不知该叫这片水为什么,水库?水塘?水湾?溪流?好像都不合适。这片水域呈东西向, 水面相当开阔,看不出其发源亦不知其流向,看样子不像天然形成,应该是人力阻截。岸边的一些大树没在水里,有的露出上半身,有的仅露一个头,像一些恋家的孩子,总是不肯离家半步。水,又清又凉,掬一捧拍在热乎乎的脸上,清凉惬意。我把手中的那棵野蒜在水中洗了又洗,那把野花在水中蘸了又蘸,然后以它们为道具,和金玲又是捧水又是撩水又是喝水,作远眺状作天真貌作深思样,以各姿势狂拍了一番,狠狠地臭美了一顿,就差脱掉鞋袜下水了。一些十二三岁的孩子,戴着同样的红帽子,还有几个家长样的男女跟随左右,大概是某个什么团或什么营的,一直在我们身前身后。孩子们脸都红彤彤的,脚步已有些沉重,几个小胖子更是东倒西歪一脸痛苦。这么座不起眼的小山就把这些孩子累成这样,看来这些小皇帝小公主们还真是被娇惯坏了。看到这片水,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跑跳着奔了过去,还没碰上水呢,疲累好像一下子就被水泡化了。弄水声、打闹声、尖叫声立即在水面上漾开,水啊山啊,像被注入了兴奋剂,手舞足蹈起来。我在岸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静静地看孩子们欢闹。一低头,我看到水中的自己嘴角快裂到耳根了。
金玲说“怎么不见那两个大男人了?”我才好像记起身在何处。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快步向停车的地方奔,到了车前,两个男人果然在车上吞云吐雾过瘾呢。
归途中路边不时有梧桐树闪过,我惊呼“梧桐花!”梧桐花正盛开,树头上像落了一团紫色的云。我最爱闻梧桐花的香,甜甜的,绵绵的。小时候只要梧桐花开,我总爱在树下玩耍,捡拾飘落的梧桐花瓣。如今,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都很难再见梧桐树的身影了,更难得一闻梧桐花的香味。老公见我一直在嘟囔,便将车停在一棵梧桐树下,恰巧农人的草垛上依了一根长杆子,老公就用这杆子打下了一大串梧桐花。淡紫的梧桐花,毛茸茸的,散发着幽幽的甜香,还是我小时候熟悉的味道!打开车门,把梧桐花小心翼翼地安放好,甜丝丝的香味立时把车内的浑浊驱逐殆尽。这串花在车内待了好长时间我都不舍得扔掉,直到它香消玉殒干枯得不成样子,才不得不忍痛丢掉。
不是竹山封山,大概今天我们就到不了桃林山;没有看山老头的“通融”,就不会有今天那么多美丽的邂逅。幸与不幸,遗憾与惊喜,冥冥中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值得收藏。“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山水不语自风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