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开山把家中的石榴树从瓮栏子挪到西屋墙角的时候,老伴就开始嘟哝:“人挪活,树挪死,你吃饱了撑的?大石榴树见了灯光才会欢实,结果多。” 天气不错,像是刚绞过脸的女人,阳光刚从屋顶上落下来,半个院子就金光闪闪的。徐开山的心情很好,他看不都看老伴一眼,继续侍弄石榴树。他挖了很深的土坑,先在土坑里填了牛粪,牛粪上边填了细沙,细沙的上面才是肥厚的湾土。在刨树的时候,他就留了心眼,树身带了大大的土坷垃。他刨出的树坑和土坷垃一般大,树身进去的时候,正合适。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他自言自语:“带点老土,成活率大。这树,死不了。”他一边说,一边从裤袋里掏出哈德门香烟,点燃后,吸了一口,吐了几个长长的烟圈,烟圈从他的鼻子飘上额头,又从额头飘上石榴树,飘飘扬扬飞上天的时候,就看不见了。 二儿子徐简刚从城里捎回来一条宠物狗,说是给父母作伴的。徐开山忙着挪动石榴树的时候,这条叫“蹦蹦”的小狗,正叼着徐开山的布鞋到猪圈里去,老伴正因为徐开山没搭理她暗自生气,装作没有看见,倚在屋山墙上,看太阳。蹦蹦到猪圈的路线正经过徐开山的脚下,别的日子这条宠物狗就会被他一脚踢开,今天他却温和地从蹦蹦的嘴里夺下鞋子,摸着狗头说:现在的人啊,真是吃饱了撑的,养狗就养狗吧,还得养宠物狗。那些人模狗样的,怀里抱个宠物狗,喂香肠喂鸡肝,还亲呀亲呀的叫着,对自己的亲娘老子也没有这么好吧?”蹦蹦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了泥坑,雪白的狗毛被泥水染成了泥色,一撮撮的狗毛上缀了泥球,徐开山摸它的时候,它以为主人会打它,一咕噜就翻了身子,像一团烂泥巴。老伴看到蹦蹦可爱滑稽的样子,笑出了声,徐开山也跟着咧咧嘴,老伴赶紧地把嘴巴闭严了,又看着天上的太阳。 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天空高而阔。徐开山没事的时候就爱坐在石榴树下抽烟,他的烟瘾很大,一天吃一盒子。蹦蹦从大街上叼回来一只乒乓球,它玩球的兴趣很浓,先是用两只爪子摁球,球动的时候,再用嘴巴叼起来。玩得最高兴的时候,会用两只后腿倒球,短短的尾巴摇呀摇呀。老伴看得大笑的时候,徐开山还是咧咧嘴,这时,老伴没有停止自己的笑声,反而笑的声音越来越大。 一开始,挪动的石榴树像是冬眠了,一点动静没有。老伴说,死了吧? “你不说丧气话,没人说你是个哑巴。”徐开山站起来,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碾,走出大门。 “说死就死了,有仇的人不是说说就会报仇了吧? 老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大门咣啷一声,还传来徐开山沉重的咳嗽声。 徐开山还养了一头牛,晚上的时候,牛放在猪圈里。石榴树和猪圈只有一步之遥。 徐开山养牛和别人不一样,他喂牛后,要站在石榴树的阴影里观察牛。他说,公牛,和男人一样。胸宽、体深、背腰平直,腹部不下垂的牛,干活有劲,卖到屠宰场,出肉多。他说,他最痛恨把牛卖到屠宰场杀肉吃,养牛也不能把牛当牲畜养,要当人养。他说,母牛和女人一样,尻部长、平、宽,腰骨高于坐骨结节的,易生小牛犊子。他每晚都给牛饮麸皮水,还把从集市上买来的萝卜、胡萝卜切成块,放在手里,喂给牛吃。牛吃几块就抬起头看看徐开山,牛眼咕噜几下,徐开山就会笑。等他看够了牛,他继续站在石榴树下抽烟,烟圈飘到哪里去了,谁也看不清楚,月亮里的阴影多出一片。 在一个清爽的夜晚,月亮跳到石榴树上的时候,徐开山发现石榴树活了。纤细的芽芽锈红色,牛在圈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小蹦蹦还在忙着玩球。月亮在树枝上玩厌了,就跑到瓮栏子边的大水缸里,历时,天上一个月亮,缸里一个月亮,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月亮还水灵。 五月,石榴开花了。一朵朵布绒似的红花,成了小院一道别致的风景。蜜蜂盈盈作舞的时候,小蹦蹦就迷恋上了石榴花,可是它的身子太矮,够不到石榴花,它每天在树下转呀转呀的,转的人头都晕了。为了让父亲高兴,女儿徐梅竹还专门从济南开车回家,为父母在石榴树下照了几张相。那天,徐开山的胡子刮得净光,穿着徐梅竹刚给他买的卡其色夹克,眼睛瞪得很大,还把手搭在老伴的肩上,他笑的时候,他一嘴烟熏火燎的牙齿暴露无疑,没等老伴提醒,他就说:“照吧,照吧,没事。牙就这样了,闭紧了也不见得会变白了。”这是徐开山和老伴唯一的一张合影,也是他笑得最灿烂的时候。以前,他讨厌照相,谁也说服不了他。那天趁着高兴,徐梅竹说,要不也给父亲和牛合一张,徐开山没有不高兴,“合就合,兴人照相,就不兴牛照相了?” 徐开山和牛照相的事情,成了村里的热门话题。“徐开山养牛不是为了种地,他家的孩子都成人了,他也不用种地了。” “徐开山也中享享福了,他拉吧三个孩子不容易,特别是他大儿子,让他受了多少罪。” “徐开山从小就放牛,他就是靠养牛拉扯这个家的,他对牛的感情和家人一样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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