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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呼唤从遥远处慢慢传到耳根儿边,我猛然间从梦中跌出来,搞不清天亮了没有,心里只觉不痛快。油灯的昏黄的光照着空荡荡的土炕。我即刻意识到昨夜早就嘱咐好的事情,而且鼻子也分明闻到了葱花的浓重香味儿,所以也就开始从暖和的被窝里极不情愿地默默地坐起穿衣。 母亲已经煮好了手擀面,且捞出两碗放到当门的饭桌上,屋子里飘散着温暖的热气;母亲一面找筷子,一面再一次喊我赶紧起来。 窗外院子里传来咚咚的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猪“咴咴”地叫出急不可耐的情绪,脑袋和蹄子撞得木栏门发出嗵嗵的钝声——我知道是父亲在忙着拌料喂猪。 我起来坐到堂屋的木桌旁。把面条吃到小半碗儿的时候,父亲才进屋来,他端起自己的大碗呼噜呼噜倒进嗓子里,把嘴一抹,又出去了。他得看着猪吃食儿,直到吃饱吃厌。——大概这猪从生到死,这是它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了,我想。 我吃完面条,又嘶嘶喝汤,汤里飘着一个一个透亮的大大的油圈儿,油圈儿 里面或者边缘拘住了绿的黑的葱花,我小心匀长呼吸,把它们一一吸进嘴里,鼻翼下游动的暖暖湿湿的香气真是令人迷醉! “好了,来吧!”父亲在圈门儿那儿喊过来。我两大口喝干手中的半碗汤就往外走,院子里还没有散尽烧纸的淡淡的馨香。母亲也从里屋跟出来了。 父亲已经打开圈门,提了小小铁皮罩子灯笼绕进里面去,在猪的身后“啰啰啰啰”“去去去去”的叫着,我和母亲在圈门外的一旁也跟着“啰啰啰啰”地唤。 朦胧的月光下,昏黄的灯光里,猪在狭小的坑坑洼洼的石头圈里不情愿地转着圈儿,嘴里压着声哼哼着。刚刚吃过热乎乎的好饭,肚子沉甸甸地耷拉到地面,四个蹄子似乎不胜沉重,猪拿眼睛瞟着角落里东挪西移的父亲,不耐烦地摆几下耳朵。它想回到他的土窝里去,可是父亲站在边儿上挡住去路,而且分明要赶它出去,人家怎么会情愿?我在门口出一边帮着叫唤,一边心软猪的难处。父亲不耐烦了,让母亲递一根枝条进去,“啪”的一声,打在猪屁股上,猪一声尖叫,后蹄子一激灵,即刻窜到圈门口近前来。我和母亲赶紧后退着,叫唤着,引导着它出到院子里。 母亲又急忙去打开大门,搬开门挡板,站到大门外“啰啰啰”地唤。我退到堂屋门口处,“去去去"地作势向大门处撵。父亲跟在猪屁股后面从圈里出来,拿条子抽着地面,大声喊撵着。 猪摇摇摆摆走到庭院中间,略略一停,拱起嘴巴望望堂屋的灯光和热气,掉头往大门口挪去。我赶紧跟到父亲身后。 我们家大门外就是村大街。猪顺顺当当地出了大门,站到了大街沿儿上,停下来哼哼着左右观望。父亲喊母亲回去上了门挡板,关了大门。又把手中条子塞我手里,吩咐我在后面赶着,且再嘱咐我一遍要领——夜里已经教过几遍了。父亲自己拧小了灯光,从边上绕到猪的前头,“啰啰”“啰啰”温和地唤起来。 父亲喊母亲回去,母亲吩咐我慢着点儿。我向着猪屁股靠一靠,拿枝条在空中做要打的样子,然后轻轻抽打两边的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动,同时“去去”“去去”有节奏地轻轻叫唤起来。猪缓缓挪动蹄爪,摇摆着脑袋和身条,循着前面父亲的叫唤声和淡淡的灯影,慢慢走动起来。 赶猪不能赶急了,须循着猪的性子和节奏来,人跟在猪的身后,走上那么一小段路,就自然而然砸摸出门道儿来了。要是行事不用心,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赶急了,猪心里发了毛儿,坏了脾气,它会一屁股歪到地上耍赖,死活不走了!要是蹄爪轻快身量敏捷又吃食儿不多的猪,耍起性子来,东跑西窜,又尿又拉,忙活了人埋汰了人不说,到了站要掉许多分量少卖不少钱! 父亲是养猪的好手。他会抓仔猪,懂得看仔猪的门道儿。脖短臀齐,毛短皮亮,能吃又肯长,这是我那时从旁学到的给小猪相面的皮毛。父亲会伺候猪,每天喂猪都是父亲亲自来做,猪呱唧呱唧吃食,父亲就把着门栏津津有味地看着;猪有什么头痛脑热不舒服,父亲总能早早发现蛛丝马迹,他肚子里揣着不少土方秘方,许多时候无师自通当得起半个庄户兽医。在那个人都难得吃饱的年头,我们家能每年出栏一口二百斤的大肥猪!不光给家里卖了稀罕的钱,还攒了粪肥挣了工分儿。 父亲爱伺候猪,猪也就认父亲。所以每次打猪,都是父亲在前面唤,我在后面赶,到八里地外的公社驻地上的食品站屠宰组。换成我到前面唤,猪肯定不认我的声,不跟我走。 父亲唤猪领猪完全能跟猪的步伐合上拍子,猪走得悠然,父亲走得悠然。我在后面心里不时会生出不耐烦。望着前面父亲的背影,我奇怪干起活儿来急脾气的他,这时节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样子! 到食品站的路须经过一个高高的土岭,岭头上的公路的右边是一片田地,田地里有四五个坟头,都已经筑得高高尖尖,其间站立着几株袅袅的毒蘑菇一样的柏树。冬至月的田野空旷寒冷,没有风,斜月将沉,夜色更加朦胧,远处村庄里传来尖细的鸡鸣。脚下“沙沙”响得格外清晰,猪有节奏地轻哼着,摇头摆尾走着。我觉得后脊梁冷到冰凉打颤,仿佛有什么紧跟着,我很想叫父亲到后面来,可是又叫不出。头皮一紧一炸,心里害怕看见不远处那几口坟,却又不由自主斜了眼睛去看看,这一看不要紧,忽然发现了一个灰白的似乎是人影在坟头间闪跳,从这一个坟头眨眼间过去那一个坟头,似乎略略一停,又从那一个坟头到另一个坟头——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我想跑,然而两腿似乎黏住了撕不开,手中的条子不听使唤地狠力拍打路面。猪走得好好地,你扑打什么!父亲没有回头,在前面不满地说。父亲的声音让我心里稍稍平静,赶紧跟父亲接上几句……大约走出那段路有半里,我才感到脊背的松弛和暖和。 到了食品站的屠宰组,月亮已经西沉,黎明的夜色反而更加浓重。屠宰组的门口隐约有几家人已经在那儿,有的蹲在地上忽明忽暗地抽烟,有的正在吆吆喝喝地赶猪。父亲拧亮了灯笼给我,嘱咐我看紧了趴在地上休息的猪。他自己摸了摸兜里买好的香烟,进院子去找他相熟的工人小于。不多久,父亲身后跟了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一点的男子出来,这人相帮着父亲把我家的猪赶进了院子。 等父亲再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到能辨清人的面目。父亲满脸笑容,两手展着一张支款的白条,右手指间夹着白白的烟卷儿,对我说道,小于这个伙计不错,评了个特等,烟都还不要。父亲高兴,我当然也高兴,可是也有不满意处,父亲在高兴之余竟没有上饭店买一斤我想望的油条——我没有得到特别的犒劳! 回家经过土岭,在红彤彤的阳光里,我瞧了又瞧,不远处的坟地里一无所有,除了那几个荒草凄凄的坟头,那几株毒蘑菇一样的柏树,和树上偶尔传过来的几声鸟叫。许多年过去,每次远远望见那几个坟头,我都不禁纳闷儿,那次打猪的路上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