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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那时就有外出寻找阿爸的念头了。但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挣脱阿妈,从窗棂间伸出手去揽住那棵芭蕉树。可我没有力量挣脱那个温暖的怀抱,重又在黯然中陷入了沉睡。睡梦里,我揽到了芭蕉树。紧紧抱着芭蕉树,我陷入了梦中的沉睡。那是一个有梦想的睡眠,有梦想的夜晚。长大以后的很多年,我经常想起那个梦,和那梦中的梦,有个孩子抱着一棵芭蕉树,在梦中翱翔。 舞台上,全身碧绿的我伸展,生长,挣扎,绝望……整个世界寂静纯洁、充满着绿色和生命。阿妈去世后,我心里除了对舞蹈的追求,就只有对稻田的寻找和对男朋友的无尽挚爱了。 阿妈带着我几乎走遍了大小的城市,最后在这里落了脚。我舞蹈学院毕业的那天,站在空寂的二马路边上,阿妈看着市艺术团发给我的大红聘任书,放心地吁了一口气。她用手势平静地“告诉”我:“我感觉得到,你阿爸就在这个城市!”我用手势回答她:“可以贴寻人启事啊!”阿妈轻轻摇了摇头:“你阿爸不在了。”“说”完这句话,阿妈好像一下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当天晚上,阿妈就去世了。神态安详,仪容端庄。感觉不是走向无常,而是去赴阿爸的约定赶歌圩。遵照阿妈的遗愿,她的骨灰留在了这个城市,因为她说自己感觉得到,阿爸肯定在这里,等哪天寻到阿爸,再把他们一起送回稻田。阿妈的遗言沉重期盼,我听到了自己心里哭泣的声音。 就这样,我握着艺术团的聘任书,留在了这个有着阿妈“感觉”的城市里。 我的男朋友是舞台上的舞伴,一个身体健全的人。在无数次地对芭蕉树的演绎中,我们相爱了,正如阿爸和阿妈的对歌。心驰神往,灵犀相通。 在舞台上,作为一棵芭蕉树,干旱、寒冷、风吹雨打,都不能压垮我。因为我的旁边,还有一棵芭蕉树,那是我的爱人。有他支撑着我,我感到了幸福,感到了一种灵感的喷发和一种激情的张扬。我们的舞蹈跳得越来越好,我们即将走进国家大剧院。今晚的彩排,就是为此做准备。 可今晚,我明显感到了男友的无力和心不在焉。他的动作僵硬,眼神凌乱……作为一棵树,我不能有丝毫疑问。我只有努力生长,生长,用蓬勃的绿色见证我生命的怒放。那时,沉浸在舞蹈中的我,不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场演出了。我的脑海里只是反复出现阿妈和阿爸在芭蕉树下对歌的情景,作为爱情和梦想的见证,芭蕉树幸福而又热烈。 事情的发生只有几秒钟:男友转身带我起舞的瞬间,恍惚地松开了握我的手。于是,我滑倒了。我滑倒在蓝绸做的海浪中。绸缎的轻柔和丝滑覆盖了我,可没有覆盖住脚髁钻心般的疼痛。我似乎听到了“咯吱”一声响,芭蕉树折断了!我闭上了眼睛。刹那间,我领悟了阿妈的绝望。失去阿爸的阿妈,穷其一生,也没能走出心中那棵折断的芭蕉树! 我从此失去了舞台。男友携另一个女舞伴去了国家大剧院,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当人们来到病床前,为我叹息时,男友已经跟团长的女儿度蜜月去了。原来,那天,他是带着团长的压力上台的,从而导致了我的伤疼。我理解男友,他跟我一样,是个从小山村出来的穷苦孩子,甚至比我还贫穷。我的家中还有棵芭蕉树,可他家里却是一片荒芜。他因此努力在现实中寻找富足,以抚平穷困和荒芜。他是一个可怜的人! 我再次成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午夜梦回,我悄声起身寻来一瓶花花绿绿的药片,我想永远沉寂在无梦的睡眠中,因为里面没有欢乐和痛苦,也没有风雨和阳光,那种无知无觉的幸福深深吸引着我。 可突如其来的暴雨阻止了我的行动。看着窗外被狂风扭曲成麻花的树,我那颗跳动得日渐迟缓的心脏忽然有力地搏击起来。我想起了我的芭蕉树。我想起了我的稻田。那瓶花花绿绿的药片因此从我手中滑落。电闪雷鸣中,我替自己翻过了这艰难的一章。 我是在《芭蕉树》的最后一次观看中,得到了阿爸的消息。 从医院出来,我的脚已经不能再跳舞了。可我写出了此生的第一个剧本—《芭蕉树》。那是阿爸阿妈的故事。这个剧本的问世,如同叩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随着这扇门的开启,我找到了让生命之树得以长青的理由。我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芭蕉树在不远处隐约摇晃,相比,我以前在舞台上化妆而成的芭蕉树是何等苍白和乏力。 那些日子,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张贴着《芭蕉树》公演的海报。礼堂里场场爆满。我一直站在幕后,闭眼听着舞台上的演出,甚至不敢掀开帘子朝台下看一眼。灯火辉煌中,我能感觉出所有观众的兴奋,他们要看这棵“芭蕉树”和以前那棵有何不同。美丽的阿妈,勤劳的阿爸……一切让幕布后的我激动。“歌圩节”是这曲歌剧的灵魂,先是“阿爸”的浑厚歌声飘起: 小哥只连妹一人 接着是“阿妈”百灵般的应和: 阿哥好比芭蕉树, 阿哥不来妹焦心。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