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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芭蕉树》获潍坊市优秀文艺作品征集活动一等奖
芭蕉树 王威 我很长时间没有出门寻找稻田了,自从有了男朋友后。 从离开稻田的那天起,我就在寻找它的路上。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在路上。难道稻田只是我的臆想吗? 二马路空旷寂寥,太阳吱吱晒着,蒸腾出一些白雾般的热气,如同稻田夏天的原野。我喜欢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我总觉得这里有稻田的影子或者气息。 在稻田的时候,我还是个被妈妈拴在窗棂上的孩子。 窗下,肥硕的芭蕉叶子发出灼灼生机,一如那些在芭蕉树下游戏的大孩。我的眼睛长时间看向芭蕉树,间或也看树下的游戏。那是一个开心的小团伙,至今,他们的笑声还存藏在我的内心深处。那时的我,耳朵还是敏锐机警的,阿妈灌输进去的是我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歌唱家。我也赞同阿妈的这个说法,虽然那时我还不会说话,可在心中早已把阿妈唱过的歌演唱了千百次,这些歌令我感到世间是如此美好。窗外那些嘹亮活泼的笑声,是我对声音唯一的记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把他们存藏,我只想伸手去拥抱芭蕉树。可是我的手臂太短了,短到只有眨眼的距离。直到阿妈带着我离开稻田,我始终离那棵树很远很远。可我从没有沮丧过,一直兴致勃勃地从窗棂间伸着手,充满着希望和信心。 对芭蕉树的追求,就是窗棂间那个孩子的全部快乐。 阿妈说,这棵芭蕉树是我刚出生时阿爸栽下的。阿爸与阿妈相恋在“三月三”歌圩节。阿爸是当时寨子里最勤劳的阿哥,阿妈是当时寨子里最美丽的阿妹。传说,阿爸阿妈的对歌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树上的鸟儿停止了欢叫,水里的鱼儿停止了游动,天上的云儿、地上的花儿都呆滞了。当阿爸从芭蕉树下牵起阿妈的手时,芭蕉树上结出了吉祥的果实。 栽下芭蕉树不多久,阿爸就离开了寨子。阿爸说,要出去挣钱,挣很多钱,好让我走出大山去学唱歌,成为一名歌唱家。谁知阿爸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阿妈坚信阿爸是遇到了难处。她穷尽一生带领我去寻找阿爸,可直到离世,也没能见到阿爸。 太阳一直跟着我,滚烫火辣。我却居然没有流汗,这让我有些惊异。突然想起,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流汗或者流泪了,如同一棵缺水的芭蕉树。我抚摸着被晒红的胳膊,有股凉意从心底冒出,跳跃着奔向了喧腾的马路。那个常年在路边收购礼品的老男人,有些鬼魅地看了我一眼,又瞬即转过身子,朝向了自己收购礼品的广告牌子。他这个古怪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怀疑。难道他真的是稻田那个卖老豆腐的男人?每一次从他身边经过,这个疑问总会冒出来,让我一整天恍恍惚惚。可我从来没想过去证实。因为,这个恍惚让我甜蜜和神往。我盯住老男人额头上那块紫色的胎记,很长时间不能自拔。 小时候,每每趴在阿妈的背上,去巷口买老豆腐,卖老豆腐的男人低头称豆腐时,我总是仔细观察他额头上那块紫胎记。那块胎记只有我的手掌般大。每当我伸出手,想去丈量时,男人就抬起头,看看我伸出的手,不加思忖地割下一片豆腐放在里面,示意我吃。那时,我的耳朵已经让那场医疗事故夺去了生命,歌唱家的梦想,随之变成了雷雨中娇弱的芭蕉树,一地碎片。在“紫胎记”爱怜的表情里,我慌慌张张地吞掉手中的老豆腐,我不想看到晃动在我面前的任何关于怜悯、痛惜之类的目光。由于太过匆忙,我几次被老豆腐噎出眼泪。看到阿妈多放下的毛票,男人会坚决地塞给阿妈,然后伸手摸摸我如豆腐般娇嫩的小脸蛋,神色黯然痛楚。 我抬头看了看大太阳,忽然想问一问老男人,关于稻田的事情。这个念头让我兴奋异常。原来,稻田在我心中,是一汪鲜活的水,稍稍触动,就雀跃涌动。老男人看到我走近前,有些不安。他的嘴对着我,开始不停地张合,偶尔闪出几颗稀疏的牙齿。看到他慌乱地收起马扎和广告牌子,我急忙拽住他。我想告诉他,我是稻田那个买他老豆腐的聋女孩,我想知道回稻田的路在哪里。可老男人没有因为我的拽拉而停止收拾,他有些奋不顾身地推搡我,嘴巴呈各种形状,朝我呵斥或者争辩。我紧紧攥住他,如同攥住了稻田。老男人终于妥协了,他无奈地嘟囔着,放下广告牌子,从兜里往外掏钱。我挥手打掉了他试图递上来的那些泛着毛边的票子,弯腰在他的广告牌子上写上了“稻田”两个字。老男人一见“稻田”,两眼顿时大放异彩。他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两个字,似乎在确定什么。 我静静等待着。可我沮丧地发现,老男人的脸上逐渐地润染上了一层羞涩的贪婪。果然,他用笔在“稻田”下面畏畏缩缩地写了个“100元”;想了想,又划去,写了个“85元”。然后抬头看着我:“不能再少了!”他会是这么说的吗?我心里被什么东西啄食了一下,阵阵刺痛。我想起了手掌中那片黯然痛楚的老豆腐。 那条长长如口袋的巷子,那片高高如碉堡的墙壁,那道碎石铺就的石阶,那个往我手中递老豆腐的男人,还有,院子里那棵茁壮的芭蕉树……一切曾令幼小的我心旌摇曳。可这一切,只值“85元钱”。我看着广告牌上的“稻田”,泪水滂沱。在我的泪水中,老男人落荒而逃。于是我认定他是个骗子,他不会知道真正的稻田在哪里,他口中的稻田,只不过是个廉价的名称。 回到艺术团时,礼堂里已经灯火通明。我记起今天晚上的彩排。在剧中,我饰演一棵树,一棵芭蕉树。我喜欢这个角色,小时候,我梦中出现最多的,就是芭蕉树。 那个落雨的深夜,幼小的我被惊醒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声音。我听到芭蕉叶子被雨击打的声音,急促、热烈。我仿佛看到芭蕉树在风雨中飘摇呐喊。一种疼痛传遍了全身,我放声大哭起来。阿妈把我揽在怀里,睡意朦胧地哼唱起那首熟悉的歌谣: 火烧芭蕉心不死, 阿哥阿哥在何方? 阿妹树下眼望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