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赶集

卢川 · 发表于 2007-11-12 17:20:00

赶   集                                    王立旭我站在文化局大楼的顶层向西望，一眼就能看到老母庙西巷与市场街的交汇处。穿透如今的喧闹，我拾起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诸城县城的集日为逢五排十。腊月的六个集日，是乡下人进城卖菜的黄金日子。如今的“密州商城”连同它西侧的沿河绿地，就是当年的集市。从百尺河、昌城方向来的赶集人，一般走造纸厂——汽车站——康复医院——北关大队村西路，到达河滩菜市场。这条路线用今天的标志性建筑连结的话，大体是：从北外环东端的“金山”加油站斜插西南，经“二冷”——烟草大厦——电力大厦——老车站路（现为一条近似于巷子的坑凹土路）——（过和平街）入繁荣西路——（经市立医院门口）——市场街，从老母庙西巷口斜向西南，到达密州商城南端的老桥底下。小时候，我经常听到两个“二十五里”的说法，即南去二十五里到诸城；北去二十五里到巴山。我还听说，诸城汽车站的路面跟巴山山顶齐平，而三里庄水库的库底也与巴山山顶齐平。所以，我们赶诸城大集的，去时装满青菜一路上坡，回时空着车子一路下坡。腊月里的主菜是大白菜。中国白菜在山东，山东白菜在诸城。1949年底，毛泽东出访苏联。在置办礼物的时候，他的夫人江青就推荐了家乡的大白菜。诸城大白菜，长得好的，个儿大、心儿实、帮儿厚。白菜炖粉条加上几片肥肉，熬出来的菜汤泛白、浓稠，又香又甜。那时候，大多数庄户人家没有钟表，赶集起步看星星。“狮子”星正西南时便出发。腊月下旬则不需要看“狮子”——不阴天的话，后半夜会皓月当空，月光被霜露反射，映照得天地间如同白昼，公鸡们的生理时钟因此失灵，急三火四地争相放歌。赶集人无论多么不情愿，也得掀起被窝下炕了。不经常赶集的人，一般会在头半夜把青菜装上独轮小推车，用破棉被蒙严实了，等待后半夜四更出发。我爸爸一般在鸡叫头一遍时起身装车。经常赶集的人之间始终在暗自较劲，拾掇菜是这竞技的第一步，然后是装车子，再是到了集上占地脚，最后是讨价还价的功夫。“货卖一张皮”。菜的长势有高低，要想卖个好价钱，必须在拾掇上下工夫。我爸爸在拾掇白菜时下的工夫，差不多就相当于剃头匠给老汉剃光头。他拾掇出来的大白菜，几片肥厚的帮子托着一个硬实的大头心儿，白白的，胖胖的，叫人见了就想撕下一把来往嘴里填。第二步是装车。大头白菜像充满气的椭圆皮球，非常难弄。一架小推车怎么装得下四百来斤？我爸爸采用颠倒叠摞的方法，配合横三竖三的捆绑，把三十几棵白菜与车桩整成一体。搭手一试，车晃菜不晃，就算成功了。此去二十五里，有一半是土路。半道儿上要是散了架子，费工夫且不说，那大白菜也别想卖出价钱来了——上了一层薄冻的沉实的白菜，脆得跟冻梨似的，要是掉在冻土上，一磕一个窟窿，少皮没毛的，谁还看上眼？他装好车子以后就叫我起床。别人家赶集并不带着孩子，他为什么搞特殊？现在想，他从小没娘疼爱，长大后又在部队接受过吃苦训练，很显然是要让我也学会吃苦。老一辈子人坚信“吃得苦中苦，方来甜上甜。”用那个时代的语言说，就是“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来。”寒冬腊月，土炕薄被，好容易暖和过来，谁愿意半夜起来啊？他每次叫我起床，我都想到《半夜鸡叫》的故事。简直恨死他了！他带上我赶集，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给他着拉车子，以便于他边走边睡。他当兵五年，年年当“五好战士”，学会了三大本领：做饭、理发、边走边睡。我们走过十里土路后便上了“诸高路”。“诸高路”是柏油路，坦荡如砥。车桩前端的一根绳子套在我的肩上，我在前面稍微一使劲，他只管扶着车把走就是。这时候他就开始打盹。
寂静空旷的公路上不时听见赶集的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是呼应，也是壮胆。再就是偶尔经过的几台“解放”卡车。司机同志真是通人性儿，迎面开过来，隔着我们还有百八十米，就熄掉大灯，只开小灯，并且亮一会儿灭一会儿，经过我们身边时，还轻轻响几声喇叭，像提醒，又像问候。叫人心里暖煦煦的。十几里的柏油路在我脚下不算长远，因为有造纸厂的电灯光引导着我。那个时候，灯火辉煌就是城市的标志。大城市什么模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所以能坚持跟着他深更半夜出来赶集，灯海就是一个诱惑。一个来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造纸厂的电灯能够照亮我们的衣服了，我爸爸会迷迷糊糊地问道：“到造纸厂了吧？”我说“到了。”他来精神了，开始主动跟我说话：“看见前面那片灯了吗？那就是汽车站。坐上汽车就能走南闯北了。”这几句话让我浑身发热，思绪飞翔。我傻傻地想，现在吃苦，就是为了将来不吃苦，可以进大城市，当个城里人。车站座北朝南。站外的公路比站里的地面高出一大截子。我们把车子放在公路边上，走下六七级台阶，进到候车室里歇脚取暖。候车室里一排排的排椅上或疏或密、或躺或坐着许多候车人，都是疲惫而警惕的神色。这里的电灯不是普通的那种（十多年后才知道那是氖光灯），它们把所有人的棉衣都照成了一种深邃而飘忽的幽蓝色。它们有一股神秘而威慑的力量，使我不敢乱走乱动。我爸爸倒是蛮像回事似的，走近北墙的大牌子跟前，仔细看上面的路线图和车站里程表，还小声念出那些地名来。我暗想，他大概是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当过兵出过远门吧？我们暖和过身子来时，月亮没有光辉了，星星只剩下几颗了。夜空成了一幅褪了色的风景画。车站对面的国营饭店开门卖早点了。我们不会进去吃早点，因为我们没有粮票。我们自己带着地瓜面煎饼。我们得赶路了。到西河集市还有六七里呢。我们赶到集市时，看河对岸的房屋还影影绰绰的。我们占据了紧靠桥头的一块地脚。从桥两端下来赶集的人，一定得经过我们的车子跟前。别看在家是一同起步的，关键在从车站到集市这六七里路上。我们爷俩，总比那些单人独手的走得快捷。这里有句老话说：“早起五更（jing）赶了个晚大集。”就是笑话那些起早贪黑却占不到好地脚、撵不上好行市的人的。河滩是个大风口子。风像刀子似的，穿肉刮骨。河水结了冰，不知道有多厚。我琢磨着，这里的冰层肯定比我们的芦河还厚实，人推上一车子菜走过去，保证不会出问题。大太阳刚刚爬上东面的树梢。眼看着太阳里面的大火正在呼呼地燃烧，我的身体却仍在“筛糠”。这个太阳像是电影幕布里的。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它就是那充饥的画饼。我身上的热汗变成了一层冰水，脚疼得像给猫咬着似的。我瑟缩着，使劲跺脚。还是不行。爸爸到处走动，拾回来一些干草，在我们的车子旁边点燃了。我急忙把手伸到火苗上，他呵斥我赶紧拿开。说是冻透的手猛然见了火会变成疯汉爪子，永远也别想伸直了。他让我从河滩跑上大坝，再跑下来，如此往复，一直到跑身上出汗为止。我怕别人看见说我是疯子，不愿意听他的。他拿出两毛钱来，让我去“老汤锅”那里买肉汤泡煎饼吃。我不舍得花钱，抖着牙根说不饿不饿。他一再撵我去，我就上了坝。“老汤锅”支在坝上。大土灶上座着大铁锅，大铁锅里炖着大骨头和碎肉，热气腾腾。锅灶旁边一个大笸箩，笸箩上蒙着一块还算干净的四方小棉被，被子底下是“杠子头”火烧。锅灶脚下摞着一垛泥烧的小瓦盆。锅灶前面的空地上摆着五六张白条方桌，每张桌子旁边摆着四条白茬长凳。汤五分钱一瓦盆，火烧一毛一个。临来之前，我在家里吃过三张热水泡的地瓜面煎饼。现在还不算饿，只是冷。先喝碗肉汤暖和暖和吧。我要了一瓦盆肉汤，双手结结实实地捧着，找到一张条凳，坐下，忍着烫，吹着漂浮的油花子，一口接一口喝下去。浑身顿时热了，精神头儿也上来了。转身看河滩，集市上还是冷冷清清。我恨恨地想，城里人真他娘的懒！太阳都这么高了，还不快出来买菜！太阳慢慢地使劲了。城里人陆陆续续来看菜了。买菜的多数是中老年妇女。她们似乎有的是时间，三两成群地到处转悠。一个包着头戴着白口罩的中年妇女来到我们的车子跟前，伸出戴着棉手套的手拍打白菜心儿，问怎么卖的。我爸伸出钢耙一样的手掌，把白菜拍得嘣嘣响，说：“三分。”她说：“别人卖二分五，你要三分！真敢开口。”我爸说，“老嫂子，一分钱一分货，吃棵好白菜吧。昌城白菜，沙土窝里长的。看看，这心儿卷得，像不像石头蛋子？”女人刻薄地说：“冻得吧？”我爸爸不再跟她理论，转脸朝下一个走过来的买主谄笑。我爸见了女人就叫嫂子，见了男人就叫大哥。这使我很不舒服。明明他们都不比你年老嘛，你怎么能自降辈份呢？城里的娘儿们下手真够狠的，人家的大白菜本来就没有几个帮子，她们抱在怀里就往下辟(pi)，直辟到快剩菜心了，还没有住手的意思。卖菜人从她们怀里夺下光光的白菜心儿，赶紧放进称盘子里过称。称砣还没有被撸到应在的位置，称杆子颤悠悠地昂着头，买菜的女人就抓过来看斤两。卖菜的男人跟她们虚虚实实地夺两下子，赶紧报出斤两和钱数。买菜的女人把白菜心儿放进自己的篮子里，付了钱，再弯腰拾起刚才辟下来的菜帮子。这些女人的心怎么这么黑呀！她们不也是接受党的教育吗？不是也读毛主席的著作吗？她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农民兄弟？社会主义社会怎么会有这种人？而且还是女人！再有年长的女人来问我们价钱，我小声嘀咕：“不卖给她。”我爸不搭理我，照样跟她们周旋。言来语往，像给白菜找婆家似的。太阳在东南天上，集上人来人往，买卖到高潮了。我们的一车白菜还没有卖出几棵去。我很着急。我爸爸这人性子奇慢。我娘经常骂他“火上了屋不知道急。拉着不长长，拽着不团团。”大冷的天，别人都卖得差不多了，他还在咬住三分的价格不松口。我就想啊，别管是男人是女人了，也别管是地主还是反革命了，人家来问，你就松松口吧，快卖了好回家，饿死我了！我很想把他推到一边去我来做主。想了百遍千遍，只差付诸行动。爸爸你直接就是个老油条，你简直就是个奸商！挨到快天晌了。我已经对爸爸表示出了不满。他却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对每一个前来看菜的人都大嫂大哥地叫两声，只是没有刚开市那会儿的迫切性了。很显然，他是在等好价钱。这时候，过来一位夹着人造革皮包的男子。他走到我们跟前，摘下眼镜来，擦擦镜片上的水汽，询问价钱。我爸爸仍然说“三分”。我小声说“二分五”。爸爸瞅了我一眼。我闭上嘴巴，预备看爸爸的企图落空。想不到这人爽快地答应了。但是他要求我们送菜上门。爸爸问：“这位大哥在哪个单位负责啊？”讨厌！他又叫大哥——人家顶多也就三十来岁。“眼镜”撇腔拿调地说：“诸城县化肥厂。送后勤科。从东门进去。”说完转身就走。他的自行车在桥头。他临上车子之前回头招呼了我们一声。我爸爸殷勤地朝他摆摆手，说声“天冷，大哥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随后就到？那是不远了！我前面拉，爸爸后面推，我们上了坝顶过了桥。一路向西。走了一顿饭的工夫，我沉不住气了，问：“还早？”“你走就是，到了我就告诉你了。”再过一袋烟的工夫，我又问。他仍然说“往前走。”又过一个路口，他说：“你往右看。一中。”听见叫我往右看，我以为是到达目的地了，心里一喜。想不到看见的是一块破旧的木牌子，上面竖写一行黑字：“诸城县第一中学”第一中学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你要好好上学，初中毕了业就到这里边来上高中。有没有这个能耐？”才小学四年级呢，我哪知道有没有这个能耐？再说了，上学不是得大队党支部推荐吗？我有没有能耐算什么？真是不着边儿！又走了好一程。我身上都出汗了，爸爸还没说话。我想，这算什么？送这么远的路，他还当是赚了大便宜。活活把人气死！“前面公路往北拐。这就是潍徐路了。”“这叫什么路？”“潍徐路。就是从潍坊到徐州的国家级公路。”我不知道徐州在哪里，但是相信这条路一定很不寻常，说不定是条国防路呢！这七八年，墙上的大字标语我看了千百条，记忆最深的有两条——“备战备荒为人民！”“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可走上去一看，跟“诸高路”一样平常。心里不免失望——这么窄这么破的公路，打起仗来怎么降落飞机啊？“看见前面的小门了吗？进去。”“你对这里熟？”“那是。我参加建的嘛。”厂里树着一根大烟囱。我使劲仰着脖子才能看见它的顶端。得有十层楼那么高吧？十层的高楼我没见过，只见过两层的，那是县委大院旁边的“第二百货商店”。我由此推算出烟囱的高度。经过小山一样的一个大煤堆，我们到了一排平房的跟前。“眼镜”在等着我们。他指引我们把车子推上一个大地磅。屋里的一个年轻女人往本子上写了一些字，然后叫我们到后排的房子里卸车。我们卸下白菜回来，“眼镜”给了我爸爸一些钱。我爸爸恭恭敬敬地道了谢，然后招呼我往外走。从进了厂区我就没有说话，因为眼睛不够使的。厂里什么都是大的，遍地都是好东西——虽然我叫不全它们的名称，但是确信它们都很值钱。刚才在卸白菜的屋里，我看见炒菜的油盛在差不多有我这么高的大铁桶里。这样的大油桶一摆溜就是四个！我们农村人家，冬天吃白菜，春天吃萝卜，都不先炼锅子，而是等菜炖熟了再用小铁勺炼上一盅子油浇在表层。再看看生产化肥的高炉，更叫你明白了什么是国营工厂！因为冷，因为饿，也因为忙着胡思乱想，我一点精气神儿也没有。爸爸可怜我，叫我上车子。我爬上去，叉开腿，骑在车梁上，腚底下垫着破麻袋，面朝着他。看他得胜还朝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07.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