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老村的时候,刚好下了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雨。那时一川绿色的村子已经是籽粒欲鼓的初秋了。
曦光微露之时,我踏着有些疲惫的脚步走进了这个安静的村落。从村口到老屋是一段不算太长的小路,路边的沟堰上开着各色饱含着雨水的野花,堰边就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许多行人常常情不自禁的驻足闻香看绿。那是一种花香浸泡着泥香、绿色浸染着魂魄的清馨,润透了肺,浸醉了心,轻轻一吸,满身通舒,万籁萦怀。
少小离家后,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穿行。但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生命里总会有那么一块地方满溢着对这小村的依恋。老人家坐殿的时代,这里的人们平时不关门不上锁,谁家没有蔬菜可进晚餐,可以随便到近处无论哪家的菜园去找,园主都以为荣耀。我最喜欢躺在凉风习习的村口,听大人们亲切的交谈。我的身下铺着馨香的蓑衣,我的头顶星光闪耀。母亲或者邻居拿着一把蒲扇,像乐队的指挥一样动作优美,为我扑打着蚊虫。我在这样的时光中度过了懵懂的童年,度过了最惬意的幸福时光。我深深依恋这里的风土人情,心里经常会默默地为它祈祷,希望安静祥和永远留在这个淳朴村居。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不经意间地说,邻居你三叔家的大闺女玉英死了。我先是一鄂,筷子怔怔停在空中足有五秒钟,心中万千往事,纷至沓来。
那时我还小,疯子玉英是村里最显眼的一个人。
她原来并不疯,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聪明伶俐,乖巧可爱,但仿佛一夜之间,她突然变成了可怕的魔鬼。她对菜刀有着永远的钟爱,只要看到,就会争抢过来傻傻的笑,有时还会流下莫名的泪来。村里人都说她是在拿菜刀的时候受到了蛇的惊吓,是一条蛇附着在她的体内,那刀便是蛇的牙齿。有一次奶奶偷偷告诉我的母亲,说玉英之所以疯掉,是因为村支书老仁。她还说老仁真缺德,是老流氓,不知糟踏了多少黄花闺女。玉英是村里最漂亮的妹子,自然躲不过他的魔爪。我相信奶奶的推测,要不玉英以前的恋人小栓为什么会半夜拿着菜刀冲进老仁家,一阵乱砍,却阴差阳错地砍伤了老仁老婆;小栓也因此进了监狱,一住就是好几年;玉英见了老仁就大气不敢出,扔了菜刀就钻草垛,发出凄惨的呼救声。村里人只敢背后悄悄议论,暗暗咒骂,诅咒这个杂碎不得好死。但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却越活越健康,每天人模狗样地在大喇叭里吆五喝六,在村里心怀鬼胎转转悠悠,村里人都说老天不长眼。
玉英是在青纱帐起来的季节爱上小栓的。他们常常在晚饭后,跟大人扯个谎,去钻满天星光下的绿海。玉英妈原来坚决反对,到最后看着玉英日渐憔悴下去不得不随她去了。一提起当年这事,玉英妈都悔青了肠子。说如果早一点同意,早一点让他们结婚,玉英也不会疯,小栓也不会坐牢。她说自己真是个老财迷,总认为闺女百里挑一,怎么也要嫁个富裕人家,不成想----玉英妈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还用手打自己的脸说自己不得好死,作孽天不饶。
是啊,美丽不是罪过,但有时却是祸水。玉英脸蛋俊俏,身材苗条,即使不搽粉不扎红丝带不穿漂亮衣服,也让人满心喜爱。疯了以后,除了眼神渐渐有些痴傻,其余照样动人,连我这七八岁的孩子见了都会脸红,不敢正眼看她美丽的鬓角脸蛋和洁白的牙齿以及那苗条的身段。
玉英待人很亲切,尤其是对我这样的孩子。她最喜欢到我家,也不说话,只是透过后窗看着满泊的庄稼,脸色桃红,细汗微微,一只白嫩的手指放在嘴里吮着,俨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诗人。
玉英最拿手的要数背诵毛主席诗词语录。只见她杏目圆睁,英气勃发,语调干脆有力,手势果决简捷。一会儿“鹰击长空”,一会儿“一桥飞架南北”;要不就是“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痴情时,她会长久地沉浸在诗词里,胸脯起起伏伏。最疯狂的一次,是把铁锹扔进猪圈,一边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边纵身跳进猪圈去抢救,一脸尿一身屎地出来,依然一幅巾帼不让须眉的神态,叫人既敬佩又感伤。玉英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抓她回去,把门关得严严的给她清洗。从墙外还能听见她一声长啸: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是在玉英的激情朗诵中开始喜欢诗词的,也是在她的引导下学会写几个汉字的。她还教我一些不懂词曲的歌曲,拉着我的手,摩挲着我的头,无限的亲昵和疼爱。她也许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启蒙老师。
后来,我从村里人的摇头叹息声中得知,不幸的玉英再次遇到不幸。她在一个深夜,于无人的村路上唱歌,被一个黑影强暴并怀了孕,气得玉英妈整天在门口哭叫,说老天有眼,雷劈死这个畜牲,叫他死不见尸。眼睛都哭肿了,老天还是无动于衷,只有玉英站在一边傻傻地笑。我听说后心如刀绞,真想拿一把菜刀结果了那狗日的性命。但菜刀拿在手里,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只能一刀砍下去,把家里唯一的菜板剁上了一道沟痕,让节俭的母亲连骂了我三天。
可怜的玉英啊!
玉英后来被离村七里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娶走了,听说接连给他生了三个女儿,那老光棍想儿子想疯了,经常喝醉了酒后打骂玉英。
后来,村支书老仁在九十年代因经济原因被撤职了。小栓出狱后承包了村里的窑场,成了村里的富户,而老仁却在他的窑场看起了大门。
后来,玉英的病越来越严重,连瓦店也治不了了,家人只能任其疯跑。
后来,她在一片青纱帐里被人们发现了,身边有一大篮子猪草。她死了,因心脏病发作。
我从记忆的沼泽中艰难的爬出来,感慨万千,望着泊里那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发呆。微风过去,那绿色的海洋波浪起伏,把岁月的变迁扫荡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
如今,将至不惑之年的我,再回想纷乱心痛的往事,那份痛楚那种愤怒奇异地平静了许多。我不知道是因为时间的原因还是我已经麻木,我只觉得每天的阳光把我揉得越来越庸俗,越来越虚弱。我感到自己确实老了,衰老的我也越来越怀念童年,家乡,还有那个曾经漂亮善良然而不幸的乡村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