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接到毛向峰的短信是在她最伤心的时候。爬山吧!
这次,米果是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在前几天的同学聚会上,米果见到了12年没见的毛向峰。米果和毛向峰的故事像大千世界中的任何一个故事一样,没有传奇,却带着悲剧色彩。
你还好吗?这是毛向峰问米果的第一句话。
来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米果就预想了他和毛向峰相遇的一切场景,但是真正地相逢了,她就有点不知所措。
好与不好有区别吗?米果看着情绪高涨的同学,她用嘴巴抿了一口红酒,轻轻地咽下去,然后她狠狠地用自己的左手按着桌面,毛向峰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我要你好。毛向峰的手盖过来,旁若无人。同学们也没有心情顾及他们,都在追忆被时间拉走了12年的时光,好像回忆得越多,青春就会从墙角一步跨进来。
米果第一次喝醉了。秋风天真地从窗缝钻进来,在热血沸腾的荧光灯上来回荡着,同学们的脸上带着青春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也带着日常生活中找不到的热情。一个同学建议各人说说自己下半生最希望实现的事情。和爱我的人一起去爬山。米果是带着异想天开的神情说这句话的,毛向峰的眼睛里也带着异想天开,米果说话的时候,他直视着她,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聚会的第三天就是仲秋节。别人家都融在过节的欢乐气氛中时,米果正在悲伤地流泪,他那个长过脑梗留下后遗症的老公,今早偷走米果100元钱,离家出走了。米果发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关系,也没有找到老公,在她绝望的时候,老公被一个出租车司机送回了。
米果的老公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了。只要他看到钱,他就会偷,就会出走,他还会带着医疗证,带着结婚证,而且出走的目标越远越好。第一次他出走济南,米果找了整整一周,见到她老公时,米果真想扯他两个耳光,可是看到老公一个人撇着一条腿蜷在一个脏乱的角落里,她就抱住老公哭了,老公也像个孩子,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第二次第三次老公离家出走青岛,地点在老公读书的青岛医学院,都是被好心人送回的。
今晚你别想吃饭,你带走结婚证想和谁结婚,这个世上还有人想和你结婚不成?米果拍拍老公弄脏了的衣服,泪水淌了一脸。老公拄着竹制拐杖,瞪着眼睛,嘴里还是发着不清楚的嚎叫。你要折腾死妈妈吗?16岁的女儿也在批评爸爸。
照顾老公睡下,米果一个人来到院子里。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亮刚好挂在树梢,行走得很慢,好像在期待什么也在等待什么。月亮的面孔是清冷的,带着一层水汽。毛向峰对米果说,你的脸上不仅苦大仇深,还带着日落的悲苦。日落悲苦吗?米果从没有去观察过,她除了忙着工作忙着照顾老公,大脑里一片空白,空白到她想起毛向峰时,也是空白的。十六的月亮像一个赴约的女人,事先梳妆打扮过,在谁的眼里都是光彩照人的。她的步伐慎小慎微,瞳孔里带着回忆也带着向往,月上中天的时候,天空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秋天的风是很善解人意的,从袖笼里跑到米果的胸前,米果的心里莫名地涌出一股热的东西,这股热气让她不安、害怕,惊恐之余竟满怀了希望。
女人的命运是一片生长的叶子,既然落在枝头上,就免不了要承受风吹雨打。毛向峰已经好多年没有米果的消息了,不是他不想知道,而是他担心知道了后,自己的心是否有承受能力。命运却是个任性的东西,不管你想知道不想知道,它都会按照自己的轨道毫不改变地运行。米果和毛向峰在高中热恋了三年,毛向峰信誓旦旦地对米果说,让她快乐一生。毛向峰的母亲是个有精神智障的人,是他的姐姐供应他上高中的,为了供他上学,姐姐嫁给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仅仅因为这个男人有钱。就在离高考还有五天时,米果却因盲肠炎住院,误了高考。
幸福不是一盘磨,也不是用力推就可以前进的。幸福是天上的一片云,看着看着,它就散了。毛向峰考入西安军医大学,他姐姐说,如果毛向峰继续和米果交往,她就一辈子不认他这个弟弟。
米果23岁就嫁了。爱情,是朵有毒的花,女人喜欢用心去触摸,摸着摸着就中毒了,且不可自拔。女人结婚不是因为爱,是女人生下来必须走的一条小径。这是米果说的。米果的第一个老公是镇医院的医生,人长得也清气,清气不清气,米果不在乎,毛向峰是个军医,她就要嫁个医生,和自己赌气,也报复自己,女人一旦遇到无可挽回的东西,惯用的伎俩就是折腾自己,折腾的时间不长,用一辈子的时间。
结婚的那天晚上是个风平浪静的天气。房间里的灯是美丽的橘红,米果像个仙子,当医生用望闻问切的手功试图征服米果时,米果满脑子是毛向峰的影子,她在毛向峰的影子里不知所措也惊恐万状。那晚,米果是在半迷糊的状态下完成由女孩走向女人的这条漫长的道路的,她觉得很累,她终于向毛向峰交了一份完整的答卷,尽管这份答卷不如人意。让米果无法忍受的是,这个医生和米果做爱的时候,像解剖病人,他会开着灯,还会按照书上说的按部就班地做,他还会像学生朗诵一样,有节律地做。米果忍无可忍,三个月就和他离婚了。
婚姻是一道美丽的篱笆墙,当你逃离过,里边的花红柳绿就失去了吸引力,同时失去的还有对婚姻的信心。米果不想涉足婚姻了,可是拗不过父母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忠孝伦理,她像一头被驱赶的绵羊,第二次走进婚姻。她的第二个老公还是个医生,这次不是米果有意选择的,是无意中的有意。
这是个外科主治大夫,文质彬彬的,无婚史,就是年龄大米果一旬。结婚半年,米果出差回家就在自己的婚床上,发现老公正和一个刚来医院实习的女大学生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米果暴怒地拿起一个枕头扔向两个狗男女,医生说话了,发什么癫,你也是二茬货,我俩扯平了。
米果是净身出户的,外科医生死活不离婚,他说了,男人么,偶尔地打个野食,就是换换口味,没想把家中的主菜换掉,过日子离不开萝卜白菜,那些反季的时鲜的蔬菜,男人吃多了,有伤肠胃,不符合养生。米果在外科医生冠冕堂皇的医学术语中,背起自己的背包离开了这个不养生的家。
米果的第三个老公还是个医生,就是眼前的老公,米果这一生是与医生扯不清了。这是个实在的男人,却在三年前,得了脑梗塞,变得痴痴傻傻的。还不到四十岁的米果,脸上写满了落寞和愁苦,米果的愁苦像一把烙铁让毛向峰心疼并坐卧不安。若不是他辜负了她,她的命运会如此地不堪吗?
毛向峰的车开到米果的楼下,米果今天穿的很随意,一件红格子绒布衬衫、白色灯芯绒裤、榴红色运动鞋,头发高高地挽着,只一眼毛向峰就觉得回到了12年前的高中时代,米果还是如此地美丽,尽管这种美丽让人看一眼就想流泪。经历了痛苦婚姻的女人像一只刮净皮的土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长出一层皮来,这层皮不仅起不到保护作用,还会让自己其丑无比,但是米果却把自己修饰得像一只新出土的土豆,她把暗伤不露痕迹地埋在岁月深处,她的有意掩饰和矫揉造作,让毛向峰更加地内疚。
坐到前座来。毛向峰刚说出这句话,米果就打开了后座,坐到了后座上,毛向峰看了米果一眼,专心开车了。
阳光像一个好奇的女人,从车玻璃上顽皮地游走在车座和米果的脸上,米果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边的树木,当毛向峰直视前方时,她就用眼角偷偷地看着毛向峰的后背。他穿一套麻灰色李宁运动服,干净的平头,树脂眼镜,他的肩膀宽厚,两个肩头平阔,准军人气质。他不时地回头问一些米果过去的事情,米果很不自然地回答,带着娇羞。事隔这么多年,米果觉得自己的心像一个干瘪了的木瓜,外表长满皱褶,只有内里留有一丝丝香气了。这丝香气是为谁保留的,她自己也不清楚。
田野里的庄稼收割了一些,玉米秸子在风中发出兴奋的呼叫,它的四肢摆动着,感谢农人收去了它身上的果实,一棵庄稼只有收获了果实,它才是真真正正地活过。长着赤黑脸庞的老农在路边悠闲地晾晒着玉米棒子,他们不急不缓的眼神,让米果倍加地羡慕。毛向峰回头问米果,我们去哪座山? 去蘑菇山吧!
蘑菇山位于城市的西南角,因山上的石头形似蘑菇而得名。毛向峰的老家就位于蘑菇山下,爱屋及乌吧,米果一直希望和毛向峰爬一爬蘑菇山。高中的时候,他俩就私下里约定,找个时间登上蘑菇山,但是因学习紧张,这个愿望就一直没有实现。城市搞环城建设,蘑菇山下早已不是尘土飞扬的土路,变成了畅通无阻的水泥大道。毛向峰驾车技术很高巧,像一只飞燕盘旋在九曲回肠的山道上。
你的车技不错呀。米果看着茂密的栗子林,两只手扣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像林中鸟儿的啼叫。
西安的山道都是这样的,我们实习的时候,去大山里为部队的战友看病。毕业后我也一直在山区医院工作,这种道路对我来说,已经是小菜一碟了。
路边一个村民在照看他的栗子林,树枝上还挂着一块纸牌:栗子林已有业主,希望游客保护!一只绿中带黄的山鸡从一棵大栗子树上飞过去,惊落几片树叶,毛向峰关切地问米果,冷吗?
不冷。米果的脸上渍出一片红晕,鼻尖上还冒出汗珠,毛向峰看看她,笑了。前边一堆石头,是砂红色的油石,毛向峰把车停在路边,喊米果下车看看。一簇簇的紫花长在石缝中间,随风摇曳,天上的云叠成鱼鳞状,有燕声传来,空气中立时多了不安的东西,米果站在一块石头上,她的头发被风吹成花絮的样子,毛向峰眯着眼看着远方,他随手拿起一块带棱角的青石,说,石头是幸福的,若人长成一块石头,也应该是幸福的。米果的眼睛也望着远方,她美丽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参差不齐的,她在秋风里听到了生命的哭泣,她手中拿起一块小小的石子,扔往远处,自言自语地说,还有什么哀伤,可以追的上季节?这句话像一块扎心的石头,沿着时光,砰地打在毛向峰心灵的最柔软之处,让他无处躲藏。他想握握米果的手,在她悲凉的世界里注入一丝丝温暖,他的心跳动着,但是他没敢行动。风把记忆吹开一道口子,多少美好乘隙而入,但很快被微凉的风吹得一干二净。
这时候,语言是无声的。所有的都醒过来:誓言、行动、无措、内疚。紫色花铺成一行美丽的诗篇,田野里漫过庄稼青青的气息,层层的梯田像一个个沉下去的故事,山头上几只啃草的绵羊,一头牛懒洋洋地趴在沟底,秋天里的声音是丰富多彩的,也是充满诱惑的。毛向峰还是望着远方,他从齿缝里冒出一句:为什么你总是站在我心中呢?
蘑菇山上的植被不是很多,远远地望过去,只剩下一个蘑菇顶子。他俩走了好长时间才到山脚下,毛向峰用手把已经很短的头发抿到耳根,他的这个习惯高中时就有,米果很喜欢他的这个动作,感到很帅气。蘑菇山是个野山,游客稀稀拉拉的。也没发现停车场,毛向峰把车停到路边说,看山跑死驴,看着很近的山,走近它,却是很大的一段距离。女人也是山上的一株植物,看着离你很近,走近它也是很不容易的。米果装作没有听到毛向峰的话,她快乐地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这里到处是石头的世界,土地也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田里掰玉米棒子,男人在前边把玉米秸子刨倒了,女人蹲在地里,把玉米剥得光溜溜的,横陈了一地。不知道男人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女人就放浪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带着田野的味道,在空气中来回颠簸。米果看呆了,假如这是我的田野,假如这是我的男人,假如这是我的世界,世界上是没有假如的,只有实实在在的生活。米果的心里又涌出满含悲喜的岁月,心境凝成脚下的石头。毛向峰是何等的心细,他回过头,拉住米果的手,米果甩了甩,硬是没有甩开。
小麦刚刚地冒出小苗,约有一扎长。直直的身子依稀可见早上的露珠,阳光照过来,小苗带着透明的青翠。毛向峰说,小麦是根系最发达的农作物,女人也是一棵生长的麦子。毛向峰说到什么都和女人联系到一起,米果感到他在探测她的深度。在一个狭小的地块里,长满了红红的辣椒,铺天盖地的红色遮住了日渐苍老的绿叶,米果用相机拍下了这涌动中的灿烂,她忘却了尘世的一切,她忘情地高喊:美丽的火焰!
山脚下,除了几块辣椒地就是玉米地。在一个沟坎上,米果发现了大片大片的白花,红梗儿,绿叶,这种花米果从没有见过,带着寒苦,带着素洁,带着忠贞不渝。毛向峰告诉她这是荞麦花。他们老家干旱多风,多是丘陵,在风不调雨不顺的年份,农人苦叹颗粒无收的时候,荞麦作为补种,在干热的气候里播撒。
一时间,米果就迷失在这片杂乱无章的荞麦地里。俗话说,什么人什么命,一个荞麦三个棱。她没见过荞麦,但是知道荞麦还叫三角麦、乌麦、花荞,荞麦含有丰富的膳食纤维和多种微量元素,具有清理肠道沉底废物的作用,有“净肠草”的美名。米果说也会净心吧?毛向峰就笑她可爱。荞麦淡淡的白色的小花,以充实和自信,以不自卑和不悲苦,本色生长,开放生命的光华。米果用手剥出它黑色的带棱角的种子,像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也像崎岖不平的人生。它绛红的茎,也奋力地生长着,远处的高坡和脚下黄褐色的土层,米果不知为什么就在这片白色的花中生出些许悲怆,她联想到了自己的命运,面对着高山和天高云淡的天空,顿觉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世上许许多多的事物,都是在挤压和困顿中生存的。自然的风和质朴的庄稼,无私的阳光和与世无争的花草,在荞麦花层里,无不绽放着大自然的神秘和智慧。
实际上,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轨道,偶尔的偏离,也是为了更好的相逢。
米果和毛向峰没有走山道,而是沿着防火墙穿行而过。山上的草还很茂密,米果的鞋子不防滑,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毛向峰扶住了,但是毛向峰只是蜻蜓点水式的轻轻碰碰米果的衣袖,他担心米果生气。山脚的野花开得五颜六色,也是大片的紫色,一种灯笼花,蓝得让人心疼。山菊的花苞刚刚丰满,风起时,该会一股劲地开放了。那时该是深秋了。蘑菇山上的石头确实有自己的个性,远观是一个样,近看又是一个样。远观像一把敞开的大伞,大有胸怀千丘壑的气度,近看像一座小房子,小有卿卿我我的情调。就在北山坡上,两块合成的蘑菇石像合抱着的两个人,石头底下一个大大的石坑,一棵枸杞结满了红红的果子,山顶上传来喊山的声音,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出来,老牛的叫声,牧羊人的鞭子声,生命的灵性都在大山里,米果见到山就兴奋,她像只飞起来的蝴蝶,在山石间跳跃着。毛向峰也在宁静和山风的流动中感悟着自然的美好和人生的不如意,在十月的记忆里,驻足四望,荞麦花白成一个海洋。
我们坐下休息一会吧。毛向峰用手轻轻地扫去草地上的枝叶,让米果坐下来,就在米果准备坐下去时,毛向峰一把搂住米果,两人就躺倒在草地上,米果挣扎着想坐起来,毛向峰的大手摁着米果的手纹丝不动。躺一会,好吗?
米果一动不敢动,她毫无意识地听从毛向峰的安排,从收到他的短信到一同躺倒在草地上,都像是另一个米果在做着这些事情。米果已经三年没有过性生活了,她对异性早失去了基本的反应,可是挨着毛向峰,她的心里又涌出那股久违了的热流,情不自禁。
看看蓝天。
天上有什么?除了云还是云。
你好好看看。
米果认真地看着天空,她发现天空中除了云,还有荞麦花的影子,荞麦花的影子在天空上也像一朵云。
米果,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站在我的心里,谁也无法替代。说着,毛向峰翻过身子就压住了米果,他的手在米果的身上疯狂地游走着,一开始,米果不知所措,还渐渐地被毛向峰挑逗地兴起,她还紧紧地搂住了毛向峰,她太需要保护了。毛向峰听到了米果轻微的呻吟声,米果的呻吟声像天籁之音,毛向峰燃烧了。他抱起米果走向蘑菇石下的石坑,就在毛向峰放下米果的瞬间,米果的眼角看到了山下的那片荞麦花,米果像疯了一样跑向那片荞麦花。
一阵旋风旋起一片树叶,正好贴在了毛向峰的嘴角上,毛向峰望着山下,米果站在那片荞麦花层中,像一个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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