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走姥娘家。姥爷死得早,舅舅们都分家单独过日子了,只有姥娘一个人,住在一个偏僻、安静而又简陋的小院子里。姥娘最疼我这个最小的外甥,有好吃的,自己不割舍吃,放在柜子里收收着,直到我去了,她才拿出来,犒劳我,无非就是一封饼干、一把果子、几块麻山等。但于我,却是难得的美味了。有这个诱惑,不,还有象姥娘宽阔的深蓝色大襟一样无所不包的慈祥吸引着我,所以,每次得知大人要领着走姥娘家,我的欢呼雀跃会把半条巷子都撞得疼。
大年初三这天,照例要走姥娘家了。父亲老早就在院子里准备交通工具,他把一冬不用的拥车子袢都找出来了。嬷嬷在西屋里,和母亲往箢子里装着饽饽,三个箢子,一个八升,两个四升,排在炕前,很快,两船盘饽饽被她们装了固尖固尖三大箢子。嬷嬷一边给蒙饽饽的包袱打结,一边喜着对母亲说,“箢子装不满不好看,上年他三娘娘走娘家,一个箢子里少放了俩饽饽,谁看见了谁嘲讽,不好看啊,回来叫我话量了一顿。咱少吃个饽饽,把箢子弄场面些。”
父亲将三个箢子放在拥车一边,我坐在另一边,压着车子,母亲跟在后边,我们便出发了。深冬的初晨,太阳恹恹地从东边的林莽里爬出来,象是还没睡醒。霜雪把大门外草垛的苫子都铺满了,在冷的阳光里闪着凝固的白色。三叔家的大红公鸡站在他白菜窖子旁的一根弯棍上,高昂地打了一声鸣,算给我们送行。走在寂静的土路上,我的兴奋很快被寒冷的温度给萎缩了,两只手抄固在棉袄袖子里,打着寒颤。而父亲与母亲,拉着呱,不紧不慢地走着。上牛家官庄大坡时,父亲把袢上上了,那坡太长,上着袢,能使上劲。
从牛家官庄粮库前拐弯望东,一溜的小下坡,父亲推车的速度明显快了。到了院西,见路边有卖肉的,母亲花一块四称了二斤,用稻草捆了,拴在了拥车把上。“还行,称大高高。”母亲满意地对父亲说。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老杏树底下。“你看,他姥娘来迎咱了。”父亲说。果然是姥娘。她见了我们,喜笑花生地说:“我掐算着您们好到了,快家去暖和暖和。
在姥娘温暖的炕头,我用被子盖着冻僵的身子,好一阵子才还弘过来。这时,舅舅、妗子、表兄弟们都陆续来了,和父母亲打着招呼。看见这么多人,吓得我赶紧溜下去,到院子角落里躲着,也不敢叫他们。大舅呵呵笑着说:“这孩子还是这么腼胼,长大了可怎么找媳子?”
很快我和几个表弟熟悉了,他们带着我到门口去放爆竹,不时的几个妗子们从灶屋探出头,看看我们,怕被爆竹炸着。
一会儿,妇女们炒好肴了,大舅把桌子按在炕上,招呼父亲和我上炕。几个菜被陆续端上来,荤荤素素的满了桌。三舅舅给我一双筷子说,想吃什么,就叨什么。当门里的表弟们却没有我这个待遇,在那里馋得直转圈,有个胆壮的乘舅舅不备,抓起块肉就吞,被眼疾手快的二舅一筷子敲在手上:“没大没小的不长眼色,不怕你姑父笑话!”,表弟叫困着退下去,我母亲赶紧过来,一边塞给他个活叶加一块鸡蛋,一边对着舅舅:“小孩子,哪个不馋,你小时候不也这样!”
四舅最小,初中刚毕业就下了学,在队里当会计,负责宣酒,大人们一边喝,一边闲拉。四舅宣得接不上了,大舅就吆喝他:“抓壶地,别游游荡荡地。”三舅却哈哈着对母亲说:“姐姐,您庄里没有那好的识字班,给俺四兄弟说个媳子。”母亲说:“您兄弟还小,不急着说。”四舅在一边脸就红得象关公一样了。酒喝到西南晌,才撤下桌去,妇女们在灶屋里就着男人们的残羹冷炙吃饭,一边嚓咕着家长里短。
下晌了。母亲说我们得走了。姥娘说,住下吧。父亲说,得回去,猪没有人喂。大舅因喝多了,趄在炕上困着了。我们就往天井里走,舅舅们早已刹好了车子。父亲看见三个姥娘回回来的箢子的高度并没有降低多少,就一边上前去解绑箢子的绳子,一边说:“把饽饽都拿出来,怎么没怎么留?”大妗子就过来按住父亲的手,不让他解绳子,两个人互相争夺了起来。这时大舅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他姑父,别撕撕把把地了,该留的都留了。”父亲只好无奈地默认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父亲推着我,又出现在了家门口。嬷嬷看了看三个箢子的高度,对跟在身后的母亲说:“啧啧,还是山里人实在,一个箢子就留下了俩饽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