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两季,我们小孩子极高兴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满坡里拾蘑菇。 把拾来的蘑菇择干净,摆到簸箕里,筐盖儿上,盖顶上,窗台上甚至墙头上,让毒热的太阳晒成干儿,收到篮子里,挎到集市上卖出钱来,能得到买心爱的东西的自由。我是极高兴满坡里疯跑拾蘑菇的。 虽然拾的蘑菇不算少,但是我们家很少吃蘑菇。不是不舍得,而是我母亲不让吃,也极少做给我们吃。我母亲曾给我们讲,某个村里的某户人家,吃了毒蘑菇,全家给毒死了。母亲说得有名有姓,绝非编瞎话儿吓人,这让我们兄妹几个小小的心胆不禁悚然,从此不敢强逼母亲做蘑菇给我们吃。 虽然自己极少吃,但拾蘑菇的时候,却是极小心不过的。我们老实遵从老人们的嘱咐,生怕拾到毒蘑菇,只要自己对见到的蘑菇起了一点哪怕是没来由的疑心,就坚决不要。毒蘑菇什么样儿呢?色妖,个儿高,伞小,腿上有裤儿——这是模样;再看蘑菇生长的地儿,有没有脏东西?会不会被污染?还有,要看蘑菇有无被啃咬的痕迹,这不知名的虫物的嘴巴大多是极不干净的。 乡下的山野间,能吃的野蘑菇就有许多种,可惜我报出来的只能是土名。什么粘窝子、松伞、辣窝子、柞窝、鸡腿子、老牛肝、草类瓦等等,它们的学名我可的确不甚了了,也搞不定自己拼写出来的这些名字是不是完全合乎人们的心思。 在如许多的野蘑菇当中,我母亲能够放心做给我们吃的就只有两种:松伞和黄柞窝。 松伞是野蘑菇中的公主。它颜色柔和漂亮,伞外面污白中透着松黄,还有一圈一圈的深色纹理,伞内面是极嫩极干净的松黄色,伞柄儿是松黄底子上挂着浅白;它形状匀整,圆润可爱。总之它的色和形都透着高贵的纯净。而且它又规矩有洁癖,绝不生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它很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喜欢呆在松树底下松灰土丰厚的小圈子里。 黄柞窝是野蘑菇中的贵族。柞窝我们这里至少有三种,据它们的颜色分成黑、白和黄三种。黑柞窝和白柞窝喜欢长在柞树底下潮湿的厚厚的烂叶中间。黄柞窝却不愿与它们为伍,绝不站到透着潮湿腐烂气息的泥地里;当然它也不可能逃离柞树的荫蔽,但这荫蔽里必须得满足它要求的条件,否则别想找到它的倩影。它是极看重自己的“出身”的:一块粗黄沙铺就的净地,没有荒草烂泥,不要太过潮湿,而且这块净地最好有一点小小的坡度。黄柞窝仿佛是真人不露面,往往借这个小小沙坡只露半个身子给人们看,“犹抱琵琶半遮面”,因此它的形状往往难得匀整。它的伞外面儿有一点土黄,内面儿却是极嫩的清白色,仿佛煮熟的蛋清;伞柄儿极短,粗壮,也是清白色。 大概在我母亲的经验中,这两种野蘑菇绝无祸害人的历史,她乐意放心地做给我们吃。我们每次拾蘑菇回来,就借着在路上休息的时候早早把这两种蘑菇择好了,预备母亲下锅省事儿。然而,这两种蘑菇总是很少,有时候满坡里跑大半天,从半篮子的各色野蘑菇中,用心翻了又翻,挑了再挑,也不过只能拣出一小碗儿甚至几个。 沈从文先生论菜品,有“格高格低”之说。我个人的体会,所谓格高,就是风味清正,清者不混不杂,正者不邪不俗。松伞和黄柞窝自然最应该归入“格高”的野蘑菇一列。 把这两样宝贝蘑菇单挑出来后,一个一个择掉它们身上沾带的大一点儿的草屑,掐去入土的跟端,抖掉附着的沙土,放到盘子里。而后到河边,借河水的冲劲儿,小心冲去蘑菇身上的土面儿,尤其是伞内面纹路里夹带的沙土粒儿。回家来拿半开的水浇了,烫去蘑菇表面的粘性儿,再一个一个洗一遍,拿手指肚儿把先前粘牢了不容易洗掉的细小草屑和土面儿小心抹去。这一遍来过,这两样宝贝蘑菇可就肥嫩洁净,可爱要让人嘬之入口了。 蘑菇拾掇好后,事情就简单了,可以点了葱花炖,可以撕条儿炒菜盘,可以浸入清水煮大碗汤,喜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过,无论哪种吃法,上佳的做法是要少许放肉,少许放油,少许放作料,免得喧宾夺主,夺了蘑菇的本味。 说是两种蘑菇,其实品味却差不多:一是清鲜。鲜味太浓太酽,就俗气,等同家养的蘑菇,跟本分的野味无关了。松伞和黄柞窝却是鲜得清正,鲜得隽永。二是清硬。家养蘑菇,入锅即无骨,软烂如煮过了的面条,有的野蘑菇如粘窝子老牛肝草类瓦也是这样;而松伞和黄柞窝却有个性,他们都还硬挺有咬劲儿,厚实而口感清廓,它们给你舌尖儿上的骨感,不辜负你对于野味的期盼。若说两者一点区分也没有,那也不尽然,松伞就在鲜味上更兼一点儿香气兼一点儿浓厚;而黄柞窝则在口感上更细腻些。 这些体验大多是二十多年前得来的。而今松伞我多年里连见也没见过,更别说品尝了;黄柞窝今年夏天我刚刚吃过两次,很意外地在几棵大栗子树下发现的,一次拾到十几枚,炒制成浅浅的一小半盘儿,一家人围了欣喜异常。我已经在心里牢记着地点和时候,盼望明年的口福降临,甚至还预备了馈赠亲友的热心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