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也转身跟主任对了脸,把厚实的诚恳从心底摊出在脸皮上。对主任的说话,老范不是缺少反应的速度,而是缺少反应的坚定。他一面缓着劲儿盘算事体,一面探头探脑的说: “主任,我晌晚来个客,多少得……” “不是酒的事儿!” “我迟到了两分半钟……”他当时的确看过表,虽然没有人证。 “迟到的事儿也好说!” 老范眨巴了眼睛看看主任,主任也正看着他。老范说:“你说说吧。” 主任摇了摇头,拍了大腿,说:“老范,你就装吧,绕吧,你都是个老疙瘩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个院儿里哪个角落的风吹草动领导不知道得一清二楚?!你鼓捣的事儿不要以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还有领导知——” “我不知道那是镇长。”老范颓然道。 “我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人家才来三天,校长也才知道。” “我不是来晚了一忽儿吗。” “你不会问问。鼻子底下不是一张嘴吗,有嘴走遍天下。” “我给主任添了麻烦。”老范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道歉道。 看老范软了气儿,主任笑起来,呼出口大气儿,长篇大论开导起老范来。 我不是要你的道歉,我难为你干什么,咱兄弟感情多少年了?但是这次你得想着,这是政治上的事儿,咱就是教教学生,那些破事儿跟咱什么关系,咱别去树什么旗捣什么乱,他爱谁谁当县代表,咱不稀罕。咱稀罕的是什么,咱不给领导添麻烦!领导也不容易,上级布置下来,他得把事儿做成,还得做得溜光好看。把新来的镇长补选成县代表,不能有弃权票和反对票,有了脸上就不好看,就让领导看着是能力有问题。你说说老范,你无所谓,你却给自己领导制造了不自在,对你只有孬儿没有好儿,你又何苦来?就这么点儿简单事儿,咱镇上原来那位县代表的镇长调走了,来了这位,这个代表资格得补上,今天就是走个程序。你来晚了,没听见校长布置,自己又不问,出了这个漏子。虽说事儿不大,可领导考虑得长远,关键时候要出了这样的漏子怎么办?校长特支了我去,私下嘱咐下不为例;我得先承认自己错误,承认工作不周,同时也给校长下了保证,说你老范就是一时懒怠,绝对不会是故意的。现在我也不要你下什么保证,咱都老大不小了,你可别再懒怠了,好好听话嘴巴勤快点儿不就完了吗? 老范低头听完,脖子有些梗,身上的酒这时似乎已经全然消褪。他赶紧承认自己错误,又再次诚恳道歉。主任大度,大声笑说,你的请客就免了吧,攒成个像样儿的再说吧,然后招呼竖了耳朵听的其他人说,别说了也别听了,办公吧办公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范转了身儿,伏到自己办公桌上,歪头端详眼前盛蜂蜜玻璃杯里的茶叶,一只手握了杯身缓缓转着。 几分钟后,他起身拖开椅子,转身迈步要出门,又回身拿了那半杯茶水,悄没声儿地走出办公室去。 到校长室门口儿,一眼就看见熟悉的光脑袋,校长正伏在桌子上写什么东西。老范一手持杯,一手轻轻扣了扣门框。 “啊,老范哪。”校长抬头看着他笑说,拿手里的笔指了指一边的沙发示意他坐。 老范侧了身子坐着,向着校长,一时语塞。校长望着他,脸上的笑容粉光融滑。 “校长,我刚才的事儿不是故意的。您别怪我们主任。”老范终于开口。 “啊,小张已经汇报过了。没什么事儿。”小张就是老范的级部主任。 “我家里来个客,沾了点儿酒,又迟到了两分钟,这是不应该的。” “啊,以后注意吧,来日方长。” “我给您添了麻烦了。” “事儿还不大,小张跟我都讨论过了。” 校长始终满脸笑着,语气淡如纯净水。老范几句话下来,意识有些脱水,感觉想说的话已经山穷水尽。他连忙把水杯举到嘴边,吞了一口,不想这水直冲嗓子眼儿,呛得他咳嗽起来。 “校长,您别往心里去。”老范气还没顺过来,轻轻打着咳儿。 “老范哪,你是老教师啊,不用我多嘴,要多为人师表哪,不要热衷于制造杂七杂八的响动。”校长沉吟道,不待老范反应,接着说: “范老师还有事儿吗?”然后校长提了身子,捏紧了笔杆儿,预备俯身继续写东西了。 老范赶紧立起身来,两手攥了杯子,笑说“校长,您忙吧,我先回去了”。他转身走出屋门的时候,听见身后校长“啊”了一声。 老范拐过屋角,下了水泥台阶,立住脚步。他心里有些堵。有一分半钟后,他一只手捏着玻璃杯,微微抬起,虎口一张,杯子脱手坠下,落到下面的水泥沿儿上,清脆地响了一声,亮晶晶的碎裂开来。 范虎老师悄然回到办公室的座位上。看着桌上的那排书的书脊,默默数了两分钟。然后他起身从门后找出托子和扫把,去打扫那一地的碎玻璃。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