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晚家里来了个远客儿,范虎勉强作陪。按规定,他不能饮酒,耽误过晌上课。因此范虎先事致歉,自己酒量有限,又被人管着,不能尽心奉陪,请这客人不要见外,实在吃喝才好。然而虽说只要个推杯让盏的形式,但那实质也不能扔得一干二净,范虎自己总还得意思意思,滴酒不沾怎么能过意得去?于是嘴唇诚心学蜻蜓点水,舌头扮神龙见首不见尾,让肚子却只赚个虚名不得实惠。 无奈时间一长,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范虎喝过了,登时脸红耳热,口舌缠绵。好容易盼到客人告辞,范虎连忙起身送客,而后骑上自己老旧的摩托车,一路狂奔一路噪音赶到八里地外的学校。范虎一边放车,一边摇头苦笑:自己刚才盼客人走的猴急样儿,人家一定看得出来,可是失礼也是没办法哪,以后找个时机扑救吧。 心里盘算着,一脚陷进办公室,他着实吃惊不小。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茫然向前面的平房教室望去,里面学生安安静静,讲台上却不见有老师。他抬脚出门向会议室走,脚步比脑袋还要急。会议室的门洞开着,果然老师们都坐在里面,鸦雀无声。范老师迈过门槛,脸背了主席台,望了望大半个会议室——他得先找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学校的规矩,开会须分级部坐,一个级部坐一排;级部主任雄踞头排,身后老师或单或双,坐成一串。范老师所在的九级部在最里面。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跳过一个念头:从会议室最后面绕过两个级部,到九级部最后排座位去,但即刻又自我否定,那岂不是让领导窥出自己心中有鬼?于是他心一横,半扣了脸面,稳住脚步,走过主席台前的过道,捡距离最近的座位连忙伏下来,偷着放松有点儿木僵的身心。他不敢想刚才校长是否把眼光注在他赤红的耳朵和脖颈上。 他的级部主任魂一样飘到自己跟前,把一张纸片放到手边的桌面上,伏下身悄声说“选举啊”。他捏了纸片看去,上面是个小小表格,头里一栏写着两个人名,一个是本中心校的校长,另一个却不曾耳闻。表格下面注明,选哪一个就在相应的人名后面的空格里打对号,不选者后面不做任何标记,可以弃权。他几乎不假思索,就胸有成竹地在自己中心校校长名字的后面画了一个饱满的对号。他并非没有思想,他的思想是肥水不落外人田,难道这还用请示领导征询同事绞尽脑汁搜索枯肠吗? 接下来三个级部主任从前到后依次收了选票,到主席台汇到票箱里。又把里面的票当众倒出来,两个人看着,一个人细细检了,回身把结果报给校长,归了座。 校长挺了胸抬了头,抻住嗓子嗽一声,开言宣布,范镇长的代表资格在本单位补选成功。范老师这时才反应出这另一个候选者原来与自己同姓本家,而且原来是本镇的二把手父母官。心尖儿悄然一哆嗦,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没听从指挥没听从领导的事儿。 会议即刻开完,老师们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大家开始东拉西扯地嘻哈,范虎坐到窗下的桌前,沉吟不语。 “范老师,有喜啊!”对桌的年轻人比划着自己的脸说,“你这种情况,就是血里缺一种什么酶,身体的反应就是大,少喝酒。” 老范抬眼看着那张年轻的笑脸,微微点头表示谢意。 “老范,你就是好,你把我坑了!” 老范扭头,级部主任进来了,原来他刚才并没有跟大家一起回来,这倒是没有发现。主任没有停住脚步,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了,面朝老范,不喜不笑地大声说: “好一个你老范,你就犯迷糊吧,你!我替你担了不是,你得请客。” 范虎早年得个外号,叫犯迷糊。这纯粹是脑子简单的人从他的名字上象小学生一样的傻叫起来的,没有什么生活依据,他范虎做事根本就不是犯迷糊的那种人,虽说自己名字里有个虎字,跟自己的职业生活确实不搭,但他外形既不虎背熊腰内心也不狐假虎威虎头蛇尾更缺虎虎生气,他就是个老实本分蔫里吧唧的走向老年的中年人。而今年纪在一个办公室数上了号儿,他这外号早已近乎销声匿迹,唯独这主任,虽说也比老范年轻好几岁,却有时能拍着老范肩膀甚至屁股直呼“犯迷糊”。何况今天主任肚子里推测可能存储了些许小气儿,这陈年的外号就不可避免地第n次被当众抖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