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义务工

吴心柳 · 发表于 2012-7-28 06:59:12

我注意到，现在好些人一提到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的事情，口气里总满溢着香甜的温情脉脉的怀旧情绪。那支著名的歌曲《春天》无疑是这种情绪的美丽的艺术注脚。但我这样的小人物，脑子里更多的是生活细节，是亲近的人们的坎坷生活细节，里面有着那么多的辛劳悲酸，温情的成分总是少些。这让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不单单是个小人物，而且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

我父亲有十年间，疲累于村里的义务工。有时候他为之伤心落泪，言谈间流露出盼望我的妹妹们早点儿出嫁之意，这让我们姊妹几个气愤且伤心。

诚然，我的三个妹妹，只在义务工一项，就给父亲添了不少负累。在我们村里，年龄在十八至五十五周岁的妇女，学生除外，都要顶半个劳力的义务工额数。而一个十八至六十周岁的劳力一年的义务工数是三十六个。90年代，如果你不愿干，那么一个义务工就须给村里交十块钱人民币，以钱代工。如果不是不得已，哪家的主人愿意自己家的妇女们抛头露面去挣义务工？所以家里几乎所有的义务工都是父亲来干。80年代情形还可以，妹妹们还没有全下学，父亲身强力壮勉强支撑，通常能够干满义务工额数。90年代就完全不能支撑下去，我的三个妹妹加上母亲，还有父亲自己的，总义务工数到了108个。如果交钱就是一千多块，这在一亩地纯收入只有几百块的当时，是个让人心痛不舍的大数目。可是认真干去，父亲又怎么能干得了呢？

义务工先是滥起来。给村集体干，给村支书干，给村主任干，给小组长干，活儿天天有，一年三百六十天，只要愿意，保准干到年底。当然，义务工滥也是好事，活儿多你可以早点儿干满自己的定额。可是这义务工仿佛懂得体贴人情，却又越来越发福。开始一个工通常干满一个白天功夫就成，后来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神仙，村干部们不仅要掂量活儿的轻重，时间的长短，分工的粗细，而且还要悄悄掐捻人情的厚薄，关系的远近，后门儿的开合，看见的看不见的因素皆参与进来，一个义务工面目渐次模糊，几天一个工，几个活儿一个工，这算计就全凭了村干部嘴上的两片肉。

村里劳力先还肯干义务工，村干部一吆喝，一去一大群。后来情形变成这样，都宁肯出去打工而选择往村里交钱。村里也对村民不干工而交现金的行为求之不得，心有灵犀，不拍也合，终于几乎无人干义务工。但是村里有些活儿终于要干，怎么办呢？就按人头摊，算成基建工，于是基建工又看滥且发福。绕来绕去，游击战打久了，再笨的人也看明白了，敢情成了自己白交钱哪！于是又回头肯干义务工，每有活儿必一群人一拥而去。

我父亲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没有跟村干部攀亲拉关系的脸皮，他就是靠天枯荣随风仰俯的庄稼苗子。人说山不转水转，他是水转他也转，直到把圈儿转完。先还坚持着干义务工，他不舍得钱，他老说自己有力气，能跟年青后生摔跌﹔他是个老实农民，迷信种地，家庭观念重，终究不愿离家打工，。邻居笑话，亲戚也劝，他都不以为然。后来看看真是不能支撑，全家都来劝这个倔强的人，妹妹们许愿省下部分打花儿的钱，我愿意专门儿拿出些工资，这人终于点头算是勉强同意。父亲就这样在勉强和无奈中往村里交了四五年的义务工钱。记得有一次，母亲落泪说，你不要老往家拿钱，你自己也多个心眼儿，省着点儿，村里的价钱没有头儿，你也要成家，老大不小的人儿了。我闻之心酸，但也想不出好法子来帮衬父亲。

那些年父亲醉酒的时候，常常挂在嘴边说得最清楚的话儿是，他没有给儿女落下饥荒。因为那时不少家庭儿女成家之际，向村里要求开证明，必要应村里的要求先把所有欠账清算好，或者东挪西借，或者高息贷款，尤其是女家有陈欠的，这男家就义不容辞要去补窟窿，否则必好事多磨美梦难圆。的确，我的父亲，忙忙碌碌，赚了个勉强的温饱，还了些糊糊涂涂的账目，舍得了计较不得的血汗，免去了象无常一样的生活羁绊。我们姊妹们成家，跟村里打交道，没有一个不顺利的，这难道不该知足？

往事如云烟。现在父亲不单有种地的自由，还有了更多的别人干涉不到的做农民的自由。可是我的父亲人确老了。他很少跟我谈往事。他最大的喜欢就是跟孙子逗。

我望着父亲皱纹堆起的笑脸，有时会想起诸如干义务工之类的悲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