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增文
噩耗传来
柞山镇教委教导处主任邹志礼这天在县教育局开会,会议室里比较安静,只有教育局的王副局长在主席台上字正腔圆地侃侃而谈。邹志礼坐在最后排,他发现倒数第三排座位上的一张脸不时地回头看他,目光怪怪的,主要成分是疑问。邹志礼当然认得这张脸,是自己的同行城关教委的李主任,但他不明白李主任为何用这种眼神看他。 会一散,邹志礼紧瞅着李主任,李主任也没急着往外走,从排椅空里走到南窗那儿,两人就凑到了一起。 李主任小声问:“你还有心开会?” 邹志礼说:“怎么了?” 李主任:“你真不知道?” 邹志礼:“你看你!” 李主任叹了口气,就要走。邹志礼一把拽住他的膀子说:“真是李主任,有事直说嘛!” 李主任看会议室里的人都快走出去了,转回头定定地看了一会邹志礼,又叹了一口气说:“唉,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啊。你母亲去世了,怪不得那天没有看见你。” 邹志礼身子一晃,倚住了窗台。李主任伸手扶着他,让他闭了一会眼,并滴出了两滴清泪。李主任说:“节哀吧。”邹志礼猛地把身子一直说:“这个刘军勇,也太他妈的欺负人了,我娘老了都不告诉我!李主任,我娘老了多少日子了?你去送殡来?” 李主任说:“我不去怎么知道,和刘支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是六日了。” 邹志礼闭紧嘴,咬着牙,挥一下手,拧着脖子往外走。 二叔一锤定音
邹志礼没在教育局会餐,一个人匆匆走出教育局的大门口,往南走出半里路,站在南外环的北边等车,这里有通往柞山镇的小客车经过,招手即停。 坐在车上,邹志礼使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先通知了二叔三叔二弟,让他们马上到镇教委家属院他家,中午一起吃饭,有要事相商,再告诉老婆在家炒上几个菜等着,他马上回去叫人吃饭。老婆还想细问,邹志礼怒声说:“你照办就好啦,嘟叽你娘个腚!”作为人民教师的邹志礼,无论对谁都是文质彬彬的,包括对自己的老婆也是第一次放这么严重的粗口。这还没解恨,邹志礼觉得自己的肚子就像被窝里的热水袋又鼓又热,心里还在骂,些破娘们,当时还不是你撺掇了弟媳妇,让俺娘再找主,俺爹才死了不到一年啊,就伺候够了。可怜的娘啊,你儿媳的脾气要是再好一点,你住我家还能多享两年福啊。啪一声,邹志礼把头一勾,双手拍到脸上,周围的人都纷纷转头看他。邹志礼捂着脸,痛苦地嘁了一声,想到了那五万块钱。当时当村支书的刘军勇初次见面就甩出了五万块,是让他收买了啊都,把我娘买去伺候他偏瘫的老爹。想不到他爹这老东西待了一年多就死了。娘啊,为什么去接你你不回来?虽然刘军勇没有食言,又给你找了个保姆伺候你,但是你和他们哪一个也没血缘关系啊。 邹志礼回到家里时,一色当农民的二叔三叔和二弟早已坐在客厅里了。一见邹志礼,都匆忙站起来,连老婆也惶恐地从厨房里举着铲子转过来了,看着垂头丧气的邹志礼,等他发话。邹志礼摸了一把红肿的双眼皮,一头歪倒在沙发上,娘啊一声长嚎,放了野声地哭号起来。 很快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性格懦弱的二弟眼里滴着泪珠,上前拽着哥哥邹志礼的衣袖晃了老大一会,哭号声方告静息。 二叔三叔坐到沙发上都低头抽着烟,嘴里不住地往外吸拉着,喷吐着无限的同情和无奈。 三叔说:“刘军勇也太霸道了,起码得通知你兄弟俩过去送殡吧。” 二叔直了直腰,发了火:“反正你爹养了你们这两个窝囊废算伤了天理了。当时我说别办结婚证了,好伺候就伺候,不好伺候就回来,你们不听,你看现在咋办。刘军勇他爹两个老婆了,而你爹和你娘一起过了四十多年,到了那边却分开了,让他孤孤单单地打起光棍来了。” 二叔嘴里戚戚了两声,眼泪涌出了眼眶,一声我可怜的大哥呀,就倚着沙发哼哼起来。 作为知识分子的邹志礼老师毕竟是有文化的,他用右手拢了拢三七开的头发,站起来说:“好了,都别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想想办法,也不能太便宜了刘军勇这小子。二弟,你去端菜。” 都喝了四两,每个人的脸上都泛出了红晕,心劲开始渐渐膨胀。研究来研究去,最后二叔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去把你娘的骨灰盒偷回来,不能让你爹身边那个坟筒空着。”顿了一下,又说:“当然了,得智取。” 上坟
这天早饭后,城关镇刘官庄村支书刘军勇刚要准备开车去社区开会,胡同头上就传过来几声干干巴巴的哭声,接着就看见一辆时风轻卡停在东边的胡同口,车斗里坐着两个花朵刺眼的花圈。刘军勇一怔,把车钥匙重新挂到腰链上,紧着眼看。车上下来两个人,每人的一只手里拎着一捆黄草纸,一见到他,那哭声突然地放大了一倍,好似刘军勇是控制他俩的按钮。 刘军勇朝前走了走,算是迎接。邹志礼的哭声待要停止,准备了一肚子的火气想要发泄一下,靠了前却见这个不同父不同母却是兄弟的人身高马大,不言自威。邹志礼的腰一下又弯了下去,哭声仿佛被旋转了第二次按钮,俩人没头没脸地哭叫着直往刘军勇家的院子里钻。邹志礼的二弟紧贴在哥哥的屁股后,身子快要弓到地上,哭声粘稠,像没长脊椎。 刘军勇两口子在院子里劝住了兄弟俩真诚的吊丧。入堂屋喝水。还没等邹志礼张口,刘军勇就开始道歉,说咱母亲突然得了心肌梗塞,你嫂子第一时间打了120,都惊动了人民医院的一个副院长亲自出马,上阵抢救。但是是急性的,一切措施都用了,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啊,唉!唉!说着,刘军勇拿出来一摞住院单据诊断证明书之类,往邹志礼手里递,说:“你看看,我是一点失误都没有啊。我的错误是我这些日子在市党校学习,你嫂子又没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忙昏了头。” 支书夫人赶忙上前大包大揽地承认错误,邹志礼满腹经纶竟然没有找出一句合适的话说,却觉得满屋里有一股气场压着自己。之后,邹志礼看了眼畏缩着身子只知道吸拉茶水的二弟说:“去给咱娘上上坟吧。” 墓地在村前两公里之遥的一道丘陵前,刘军勇打电话和谁请了假,上车带路。邹志礼站在车斗里,细心地瞅着路两边的勾勾叉叉,为来偷骨灰盒做准备。 在坟前烧纸的时候,邹志礼细细端详眼前的这个大黄土堆,这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他认为作为一村之长的刘军勇父母的坟应该是水泥结构的,原来不是,和周围其他的坟堆并没两样,只是高一点大一点而已。邹志礼瞅着那堆高高的黄土,发现西一面的黄土是新鲜的,有些潮湿,这就说明母亲的骨灰盒是从西面挖开放进去的。中间应该是刘军勇的父亲,而东面就是他母亲的位置了。 目标锁定,邹志礼在心里先冷笑了一声,对娘说:“亲娘啊,我们要是马上来接你的话,他们会发现的,先麻痹他们些日子,等上过五七坟后我和我二弟就来了啊。” 托梦
整整过了二十九天,邹志礼算了算,今天就是五七坟了,为了让刘军勇看看我们不在乎母亲的什么骨灰盒,便故意不去上这个大坟。心想再过个十天八日的就把母亲接回来。 这天晚上,子时过后,邹志礼在梦乡里不知怎么的走进一个陌生的村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在这个村子的大街上迷路了,转悠了半天一直没有走出去。突然,从一个胡同口里走出一个穿了一身深蓝衣服的老太太,直奔自己而来。邹志礼定睛一看,原来是亲娘啊,急忙上前伸手抓亲娘的衣袖,亲娘却把衣袖一扬,没有让他接近,头发忽地披到了前脸上,整个的头脸都是黑色的了,像是一团黑烟。她哭泣着说:“儿呀,我在这里受够了,他那个老婆天天和我吵架,你们赶快来把我搬回家吧。儿呀,你是弟兄俩呀,快让我回去找你爹吧、、、、、、。”邹志礼说:“娘,那你把我送出村子吧,来搬你的事我都和我二叔三叔商议好了,你就放心吧,明后天的事了。”亲娘一下不哭了,急转了身说一句:“那我就再等你们两天吧。”随之倏忽消失了。邹志礼很快出了村子,两脚轻快之极,后来就飞起来了,飞翔在一片片碧绿的庄稼地的上空、、、、、、飞着飞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黑石山,就快要撞上去了,却是一个高大的人,再一看竟然是刘军勇虎视眈眈地站在那里、、、、、、邹志礼啊的一声吓醒了,猛起身一下坐了起来,伸手摸一把脸,汗水淋淋的。 第二天,邹志礼痛定思痛,下了决心,国有大臣,家有长子,吾心不坚,此事难成啊,他想。 接下来,邹志礼打电话请了假,赶出摩托车,直奔本镇老家的村子去找二叔和三叔。 今晚行动
邹志礼在二叔家吃了一顿中午饭,三叔当然在场,三个臭皮匠如此这般地研究出台了周密的行动计划。这就是,今天晚饭后,二叔三叔和邹志礼兄弟俩共四人先把邹志礼父亲的坟扒开等着,到了十二点后,再由邹志礼兄弟俩骑一辆摩托去那边取母亲的骨灰盒。所带的东西是两张短柄圆头铁锨,和一方包骨灰盒的结实包袱。 这天下午,四个人窝在二叔家抽烟喝水,都处于兴奋和激动的战斗状态,一分钟一分钟地熬着窗外的光阴。邹志礼觉得,这个下午是他活了四十五年以来最漫长的一个下午了。 真是天不作美,熬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上阴了起来,四个人你出我进的到院子里望天。二叔进屋对邹志礼说:“我看阴天倒不一定是坏事,如果你取出骨灰盒刚回填好了坟土时开始下起来,那真是天意了,天衣无缝,明了天就看不出来了。” 邹志礼苦笑了一声说:“好歹下了决心,反正不改了。”心里却在默默祈祷着。 吃晚饭的时候,邹志礼有点不大想吃,二叔说:“都少喝一点酒,饭要多吃,今晚可得费个土鳖力啊。” 邹志礼精神为之一振,大声说:“对呀,吃不饱没劲掘土。” 邹志礼时刻注意着电视机,到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时,里面说:“、、、、、、山东等地区今天晴转阴,明天有小到中雨。”邹志礼心里叫一声:“天意!” 一切按计划进行。饭后四个人都扛着铁锨,提着两个充电手灯,蹑手蹑脚地出了村,朝后岭的墓地摸去。 虽然才立了秋,但天气依然热呼呼的。干了一会,空气渐渐凉爽起来。这边的活二叔没大让邹志礼兄弟俩伸手,说:“你俩歇着吧,下半夜还有你们受的。” 总共用了两个来小时,就抠见邹志礼父亲的骨灰盒了。时间尚早,去城关刘官庄才三十公里路,顶早也得十一点半开始往那走,去早了容易被人发现。 所以,都先回二叔家休息着。 下半夜的活竟然十分顺利,兄弟俩摸到母亲的坟头时,邹志礼看了下手机,十二点半多点,就赶紧下了手。坟土主要是二弟掘的,邹志礼蹲在一侧举手灯照着。天空阴沉沉的,一粒星星都不见,一个来小时的时间就让二弟拖出了一个崭新的骨灰盒。往回走出几里路,邹志礼发现路边有个水塘,就马上减慢了车速,对二弟说:“你快把铁锨扔水里去吧,光盒子就够你抱的。”二弟把骨灰盒用包袱斜捆在胸前,很熨贴。两张铁锨斜放在他的大腿上,使左手紧紧摁住,右手抓住摩托车的后架。他活动了一下身子,带气地说:“刚买的两张新锨好随便扔了?走吧,也不用你拿。” 这些乡村土路高低不平,摩托车蹦蹦达达地往前窜,兄弟俩都听见中间的骨灰盒里的骨头不时地呱啦啦响一下,呱啦啦响一下,仿佛有个男人在里面发笑。 回到二叔家,老弟兄俩听到了摩托声早就敞开了院门等在门口了。四个人簇拥着骨灰盒进了堂屋,邹志礼说:“快去埋上吧?”二叔说:“我看时间够用的,你娘回来得不容易啊。快放下我看看,得给她烧两张纸。” 三叔急忙按下了一张小方桌,七手八脚地帮着解下了包袱,放到方桌上,慢慢展开了四个包袱角。头顶上的灯泡有些暗,仿红木的盒子返射出幽暗的亮光,阴森森的。都伸头看前窗,想看到那张都熟悉的慈善的面孔。可是都没有看到,只看到了一张长方形白纸,好像有字。邹志礼抓了手灯赶紧往上一照,只见那方框里的白纸上竖着用毛笔写着三个楷体小字:秦有田。 邹志礼惊得一腚坐到地面上,这,没有照片也就罢了,这显然不是母亲的名字啊。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惊魂甫定,邹志礼看着二弟说:“这会想想,就是不对,当时我还觉得坟土怎么这么新鲜啊。这个坟前只有一堆纸灰,而咱娘的坟前烧了一些花圈,那花圈的树枝骨架总是存在一些的。唉,急了,都是我的错!” 二叔问:“哪咋办?” 邹志礼看一眼手机说:“还不到三点,我看一不做二不休了,立即返回!明天有雨,老天在等着给我们处理痕迹呢!二弟,快裹上骨灰盒,给人家送回去。” 轻车熟路,干过一把的事,就稳当了许多。邹志礼这次在坟地里哈着腰,放了胆地伸着手灯四处扫射,发现秦有田的坟和母亲的坟竟然相隔十几米远,中间还隔了五六座旧坟。邹志礼调动了一切记忆,感到应该准确无误了,赶紧叫二弟下手掘土。 这坟堆很明显比上一个高大了许多,二弟很快汗流浃背,邹志礼马上和他调换。不知时间的脚步走出多远,待把母亲的新房子抱出来时,邹志礼用手灯照见了母亲的相片,心里一阵欣喜,又一阵凄然,多种成分合成的泪水潸然而下。二弟扑过来铺下了包袱恨声说:“发什么傻,还不快点?” 天上有雨星飘落。岭北边刘家官庄那儿传来隐隐的狗叫声。邹志礼对二弟说:“快埋好这个,还得把人家秦有田埋回去。” 二弟看着大哥怔了一下说:“你看东天都发白了,我看来不及了。干脆把他放进这里边吧?” 邹志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滴,显出满脸的惊恐。二弟有生以来第一次表现出了英勇的果断,跳到一边抱过来秦有田的骨灰盒,爬进土窟窿,双手用力塞进那块小水泥板下。 紧急回填。 打扫战场。 上车开路。 这边不出事,家里就不必慌张了。 天上的雨星变成了雨滴,渐渐大起来。 秦有田是谁
干了这桩似乎是道德而又违法的事,邹志礼的心里一段时间内无法平静。到立了冬,那边一点风声都没有,他完全把心放了下来。但有一件事让他纠结至今,那就是:秦有田是谁?他是怎么死的? 当点小差事,上县城开会是经常的事。这次去开会,邹志礼骑着摩托车,上午十点半会议就结束了。邹志礼骑上摩托,戴上一副刚花三块钱买的墨镜,出了教育局,直奔刘家官庄而去。城关镇的村子,离城里都不远,他出了南外环路,再朝西南方向走了五六里地,就到了。 他从村后往里进,提前下了摩托,赶着,慢慢往里走。 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邹志礼看到路边有一片苗圃,里面全是拇指粗细的双樱树苗,叶子开始变黄,有的随着小风纷纷飘落。邹志礼往里瞅了瞅,见那头有两间小屋,好像有个老头坐在屋前晒太阳。邹志礼把摩托往里赶了赶,支下,徒步走向小屋。 邹志礼装成买树苗的,和老头扯起了闲篇。得到秦有田的情况是: 秦有田,男,六十多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载了二亩六九白杨,五年了,位置就在这片樱花地的西北角不远处。今年镇里招商引资,好像是村支书刘军勇的一个高中同学,要来买地建个生物肥料厂(说到这里,老头哼了一声说,就是烤鸡屎的,臭煞人)。他看中了秦有田那片平整的高地,共需征用五十亩,其他的农户都谈妥了,就秦有田一概不和他们弹弦子,不管给多少钱也不卖,爱咋地咋地。结果,他的杨树被人在一夜间砍了个拦腰斩。派出所来人立了案,过了一个夏天也没破案,快到立秋的时候,秦有田去派出所过问一下,结果还挨了两耳刮子。秦有田回来一气之下,在他的杨树林里上了吊,死了。开场子的目前还没敢露头。 邹志礼和老头抽了几支烟,最后客气了两句,告别。 骑摩托出了村,邹志礼摘下了墨镜,想着秦有田这个人,一个不入时的犟筋头。呵,真是好笑,他斗不过刘军勇,却阳岔阴错地和他父亲住在了一起,两个男人守着一个女人,估计不会有好日子过。邹志礼思量再三,觉得这个岔头出得非常不地道,如果刘军勇的母亲也惊他的梦,让他扒开坟看看,那事情可真就闹大了,吃官司都说不定。 这真成了邹志礼的一块心病。 打散场
第二年刚出了正月,刘官庄村的招商引资项目生物肥料厂破土动工了。到了六月份,主要设施基本竣工。作为对刘军勇的回报,他的同学用剩下的建筑材料给刘军勇翻盖了四间大堂屋。这是应该的,人家为了建厂,都不惜雇痞子演捣死了村里的光棍子秦有田。刘军勇原先只翻盖了南屋,怕连堂屋造起来村民眼红。其实,他也不是没这个银子,捞油水得借机会,同学帮一把谁管着了?人家是个体户,又不使公家的东西。 高大的堂屋起了顶,就得喝打散场酒,这是主体竣工的庆祝晚宴,主题是答谢建筑工人。这顿酒必须喝大,最好是善意地打打闹闹着散场,以后好相互有个念想。 刘军勇这堂屋顶起得并不顺利,前两次都是人员材料一切就绪了,本来是好好的天气,抬头望望,铮蓝的天空,明晃晃的日头,小红瓦往上运了,却忽然乌云聚起,妖风激荡,眨眼间头顶上的黑锅破了底,瓢泼大雨哗啦哗啦直倒下来。这么一连两次,刘军勇冥冥中犯了考虑,这次偷偷找人查了日子,早起来烧了纸,不知管不管用,反正这次大功告成了。这散场,当然得好好打一下。 村里有家饭店,刘军勇安排了三桌。刘军勇给他开厂的同学打了电话,叫他必须来。说到底,应该感谢的就是他。 同学应时而至,宴会立即开始。刘军勇和他同学出双入对,三张桌串着敬酒,一时盘碟叮当,觥筹交错。 刘军勇何时回的家,怎么回的家,怎么吐的,老婆怎么给他灌的水,怎么弄上床,统统都忘了。 睡到下半夜的时候,他父亲回来了,一把拽他起来说:“你狗日的倒睡得舒服,你的堂屋盖得明晃晃的,我的房子都塌下一个窟窿了,你也不管?这样的素质还当干部?” 刘军勇坐在床上直瞪瞪地看着父亲,说:“你的脸怎么有血道子?” 父亲说:“都是你狗日的造的孽,秦有田是咋回事?咋跑到我家赖着不走了?还口口声要强奸你娘,我在中间隔着快受死了,没有一天安顿日子,你看看怎么处理吧。” “你少来这一套,你活着的时候不让我干,死了还回来干扰我的工作。共产党员不信迷信!” “你这狗日的是欠了皮捶了”父亲上来就打,刘军勇借着酒劲忽地跳起来,和父亲扭打在一起。 咕咚一声,刘军勇翻到床下。老婆惊醒了,赶紧起来打开灯,只见刘军勇趴在地面上,两只胳膊乱划拉。 惊疑
第二天早晨,刘军勇起来喝了三大碗稀饭,两个鸡蛋,朦朦胧胧地觉得昨晚和父亲干了一晚上架,好像秦有田也在其中搀和,他问老婆:“家里还有烧纸?”老婆说有吧。老婆知道这是风俗,堂屋起来了,就得去上上坟。 刘军勇用报纸卷了半刀草纸,夹在腋下,顶着额头上的一块淤青,出了南屋,晃晃悠悠向村前走去。 到了墓地,他一眼就看见了父母坟堆西面中下坡处塌陷了一块,就把烧纸扔在坟前,快走过去看看。他左右瞅瞅,敏感地想到了后娘的骨灰盒大概让他儿子偷回去了。只要办了结婚证,后娘的骨灰就应该埋在这边,这是受法律保护的,她儿子这样干是犯法的,毫无疑问。 刘军勇转到坟前,点上烧纸,顺便点一支烟吧嗒着,琢磨这个事。思来想去,觉得这是个名誉问题,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儿子干了这事,那边村里的人恐怕逐渐地都会知道,那还不得把我笑话煞?重要的是这个谜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传到我村,我这头面人物的威信不就倒了? 刘军勇一连抽了三支香烟,昨晚上的梦逐渐清晰起来,这让他打了个激灵,秦有田怎么会赖到父母的家里?你死脑筋自己想不开还能怨我?上吊的扣子是你自己系的,砍你的杨树,我这只是服从了镇领导的旨意才这么干的 ,换位思考一下你在我的位置上还能有什么办法?“超常规发展”,这是县上的号召,你不开会总在X县新闻联播上看到过吧? 刘军勇想着秦有田就逛荡到秦有田的坟前了,抬头一看不禁啊的一声惊叫,怎么他的坟堆也塌陷下去一块?两处塌陷联系在一起,刘军勇惊疑地想,难道他真如梦中父亲所说的,跑到我家祖坟里去了吗? 刘军勇在两座坟之间来回走着,反复地琢磨,本来酒后心脏发虚,想想这些鬼魅之事,不禁头脑恍惚,浑身跳起了鸡皮疙瘩。他拍了一下额头,想清醒一下,却啪的拍到那块淤青上,仿佛是父亲的皮捶又捣了他一下,他嗷地跳了个高,往家窜去。 把兄弟
事不宜迟,当晚,刘军勇叫村里的支部委员,实际上是他的专用司机开自己的“北京现代”进了县城阳光大酒店,找下房间,便开始打电话。 他的两个把兄弟很快就过来了,一个是城关法庭的王庭长,一个是城关派出所的周所长。刘军勇没找外人,这二位一看就知道是办事酒局,心里恣囊囊的,知道酒后得洗脚,洗了上头洗下头,便把各自的司机打发回去了。 这不是三个臭皮匠,而是三个诸葛亮,根据刘军勇的描述,庭长很快理清了思路,他说:“很简单,你后娘那两个儿子开始扒差了,弄回去一看是秦有田的,又送回来,扒出你后娘的,顺便把秦有田的放进去了。” 哇塞,碰杯,刘军勇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所长咽下一口酒,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起诉,王庭办。来简单的,我领两个人去和他村的干部打声招呼,传来他的两个儿子领着,扒出来就行了。你要做的是带上你父亲和你这个后母的结婚证就行了。” 王庭说:“这样显得霸道了,还是按法律程序走文明啊。” 刘军勇说:“是,论起来也是兄弟之间的矛盾啊,内部矛盾。” 周所说:“那可别说我不出力啊。那就看王庭的了,来,敬王庭一杯!” 裁定书
邹志礼从城关法庭出来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雨。正是梅雨季节,天空像小儿的脸说变就变。 法庭调解成功,现场打出五份裁定书。两边当事人各一份,当事人村委各送达一份,法庭存档一份。双方签字摁指头,明天送达,后天执行。 根据邹志礼的要求,法庭就别出面了,刘军勇带车过去,邹家的人把骨灰盒扒出来让他拉走就行了。 但庭长说了,为了不出意外,就派两个便衣过去监督一下吧,外界上看不出怎么回事,就把事办妥了,两下里都好。 邹志礼沮丧透了,没想到瞎忙活了一顿,还得让人把母亲的骨灰弄回去。 邹志礼中午回到柞山镇,直奔二叔家,汇报了法庭调解结果。 吃了中午饭,二叔说:“你先歇着,我出去一趟。” 二叔出去待了半下午才回来,提着一大方便袋猪骨头,回来洗了一下,扔锅里就煮上了。 叫来了三叔和二弟,晚饭共同吃了一顿骨头汤,很过瘾。饭后,二叔对三叔说:“你和咱二侄打着手灯去把坟扒开,完了就快回来。” 邹志礼搞不明白二叔的安排,怏怏不乐地躺在二叔的土炕上,半死不活地睡过去了。 朦胧中,邹志礼听到院子里有噼噼啪啪的声响,起来出去看看,只见二叔蹲在院子中间,守在一堆点燃的柞树枝子旁呼扇着芭蕉蒲扇,火势很旺,映得整个院落红光焕发。看二叔瞅着那火苗的眼神,显然里面烧着什么。邹志礼过去蹲下,也往火堆里瞅。 二叔狡黠地望了一眼大侄子。邹志礼问:“二叔,烧的什么?” 二叔不语,摸起一根木棍,戳到火堆里,拨拉了拨拉,说:“骨头。” “谁的骨头?”邹志礼问。 “你娘的骨头。” 邹志礼大惑不解,直瞪了眼看。 看了一会,邹志礼明白了,对二叔说:“这样不地道吧?” 二叔把眼一瞪:“他们地道?” 猪骨头烧得差不多了,二叔慢慢掏出来,冷了冷,垫着一个木头墩子,一块一块用铁锤砸碎了,然后叫邹志礼说:“堂屋大桌子上有两个黑方便袋,你拿过来装上,快去把你娘的骨灰换出来。” 邹志礼苦笑皆非,犹豫不决。二叔说:“你爹没了,我就说了算。你快点!” 邹志礼快拿方便袋,照办就是。 黄昏的时候,猪骨头装进邹志礼母亲的骨灰盒里,而他母亲的骨灰暂时藏在二叔家里。 第二天早晨,小雨又开始淅沥,上午变成中雨,下午忽然晴了。 第三天上午,骄阳似火,万里无云,双方在墓地会面,法院的俩便衣在一旁默默注视。一切按法律程序办理,邹志礼母亲的骨灰盒让刘军勇抱上车去。 然后,一番客气,分道扬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