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梦魇（小说）

艳琴 · 发表于 2006-12-11 20:52:00

梦魇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乡村的黑夜那是真正的黑夜，黑得如一片死寂的大海，没有一丝亮光，也没有一点声响，整个村庄淹没在黑暗里，连一个孤岛也找不到，黑暗的水面上没有浪花，没有船只，更没有一片漂动的树叶，原始的洪荒在太阳一落山的那个瞬间便开始鬼鬼祟祟地复苏，在太阳一露脸的瞬间又心怀鬼胎地逃散。今天却有些反常。村中间的那两间矮趴趴的窝棚一样的土房里，却有一间透着橘红色的灯光，在夜雾里忽明忽暗，鬼火一般，让人惶惶不安，让人想入非非，仿佛在酝酿着什么阴谋，准备把这死寂的黑暗撕开一条口子，在夜幕上装点几颗寒星甚或月亮，就像夜的大海上那偶尔的渔火，但是，人们都睡着了，在人们的心里，有这盏灯和没这盏灯，这个乡村一样是黑暗的。那是吴二子的家。吴二子今天刚伺候宋瘸子家做喜饭的师傅烧了火。宋瘸子的儿子今天娶的媳妇。可宋瘸子家洞房都闹完了，灯也熄了，吴二子怎么还不睡呢？大概是他今天把一锅饭烧夹生了，在懊恼着吧。吴二子是村里的老光棍，其实并不老，才四十五、六岁，主要是看起来老，瘦得像个灯笼竿，连灯笼竿也不如，灯笼竿怎么也是个直的，他却弯腰驼背的，因而他的枯瘦的头也不能完全抬起来，看人时，目光总有些飘忽，有些怯，仿佛是只溜在墙边的老鼠，见着人总有些个自然而然的躲避。他整天抄着手在村里唯一的一条街上溜达着，脚丫子里满是灰黄的烂泥。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沙子，没有石头，连一块砖头都很难找到，房子和院墙都是用土坯垒的或者是泥堆的，这里没有公路，更不要说铁路，这里的人们一年到头，走不出十里堡的方圆，看到的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黄泥和漫天狂舞的黄龙一样的狂风。然而，只要下雨，道路就非常泥泞，布鞋底子上就一层粘一层地粘起灰黄的泥来，多的时候达半尺厚，只要不是太冷，这里的人基本是手提着鞋而让脚光着走，事实上，脚不光着也不行，因为鞋根本不跟脚儿，三步一掉的，还不如彻底脱下来。乡村的道路上遍布着牲畜的粪便，一不留神，就或冰凉或温热地踩在脚上，那些绿的、黑的、黄的、白的、干的、稀的、新鲜的、陈旧的种种各异的粪便，就撒欢一般从脚丫子缝里，冒出这个又挤进那个来。也许是基于牲畜的粪便是上好的肥料，也许是那时的牲畜很少能吃到粮食因而粪便不臭吧，对牲畜的粪便还可忍受，最难忍受的是踩上人的粪便，而那又偏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踩上了粪便的人总是边骂着“操他妈这谁拉的，踩我脚上了”边甩着脚上的屎，边往家门口走。一到这样的下雨天，人们干不了农活，就凑在某一家里打扑克搓麻将，吴二子也一脚烂泥地挤在人缝里看，只是少有其他人那样的大呼小叫地支招儿，看一会就悄悄地溜走，再漫无目的地走在烂泥里，基本是最后走到生产队里的土炕上。人们也就不无感叹地说：“吴二子这几年老得真快，倒有些痴呆的样子了。”吴二子看打牌的时候要是偶尔让宋瘸子遇上，就拉着吴二子出来溜大道，要是正赶上吃饭的时刻，也会拉吴二子到他家里吃顿饭。人们都怕吴二子的肺痨传染了，宋瘸子不怕。也许宋瘸子也曾经怕过，但心存侥幸：这么多年在一起，要传染早传染上了，到现在还没传染上，也许是那肺痨怕我呢。宋瘸子和吴二子有近三十年的交情了。三十年前，都是十几岁孩子的吴二子和宋瘸子是生产队的俩猪倌儿，年龄小再加上干不了重活，算个“半拉子”——两个人挣一个人的工分。那时候生产队也养猪，每年到年底杀几头，给社员分点过年的肉，下的猪崽就分给社员家养，社员每家每年也要向国家交一头够分量的肥猪，如果交不上就是没完成任务，年底在工分上扣除，工分不够，就领不回来口粮，从这个意义上说，养猪也是养人。为了节省饲料，到了有青草的时候，生产队的猪倌儿就把猪赶到野外荒地里去啃草，猪倌儿也就把个人家的猪捎带上。每天早晨，猪倌儿赶着生产队的猪在村子里走一圈，挨家挨户地喊“过猪啦，过猪啦”，有大小合适的猪的人家就把猪从圈里赶出来，加入猪的大部队，一齐放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路上就形成一个庞大的猪群，嗬哧嗬哧地走着，不时摇头晃脑地咴咴嗅着，有时抬起满是皱纹的脏乎乎的脸，眨着双眼皮的小眼睛，鬼鬼祟祟地看你一会，又若无其事地摇晃着打着卷儿的尾巴走开。猪走过的路上，泥浆搅和得粘稠而均匀，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腐臭；如果是干旱的时候，路上就粪渣飞扬，摸一把脸，上面都是半消化的草屑，但是臭味能轻些，不过路上零零落落的鲜猪粪，仍然向你的视觉和嗅觉宣告着猪们曾经的旅行。宋瘸子的腿瘸得很厉害，人要矮下去半截、右腿要划半个圈后才能完成迈一步这个大工程，小孩子觉得这种走法很好玩，就经常跟在宋瘸子的后面学，宋瘸子就挥舞着赶猪的鞭子向他们打过去，大骂：“下辈子让你也瘸，不用这么急着瘸，让你们全家都瘸！”然后右腿快划几圈跟上猪的四条腿，好在猪总是慢腾腾地摇晃着，他也基本能跟上，偶尔有哪个猪跑撒了欢儿，追赶的任务就落在了吴二子的身上。虽然吴二子也跑不快，并且一跑起来就咳嗽半天，都说吴二子得了肺痨，可吴二子毕竟比宋瘸子跑得快些，但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鞋子总是掉，到是用手提着鞋光着脚跑的时候多。两个猪倌儿收工必定是晚上。膝盖以下的裤子上全糊着臭泥的两个人路过哪家门口，哪家就把肚子滚圆的猪叫回去，生产队的猪最后送到。而此时的生产队大院里往往正热闹着，批斗“四类分子”的场面正如火如荼。农村没有什么像点样子的“牛鬼蛇神”，地主就充当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个并不太大的院子挤得密不透风，虽然这“风景”并不少见，可闲着不也是闲着？柳树上新折下的粗大的柳枝，抽在村里的地主刘作儒身上，上下翻飞，柳叶子瞬间就飘散在了刘作儒周身的一圈，刘作儒的头都快跟脚扣在一起了，屁股临时占据了头的位置，接受着柳条的劈头盖腚的抽打，抽破了的地方隐约可见一道道的红印子，高出于周边的皮肤；每抽一下，刘作儒就一个趔趄，一不小心，一个狗抢屎，趴下了，“起来，跟我装熊儿！给我狠狠打，你爷爷当年就是这么打我爷爷的，今天，我也让你尝尝挨打的滋味。”下手可能太狠了，刘作儒一声接一声地惨叫，“不许叫唤，四类分子还敢叫唤？”然后冲着人群大喊：“打倒四类分子”，“打倒刘作儒”，人群里只有十几个应声的，倒是刘作儒自己喊得声音不小：“打倒四类分子！”“打倒刘作儒！”，因为喊的时候，一般不打，好让他能喊出声音。大人们饶有兴味地看着，孩子们则觉得好玩：“嘻嘻，自己还喊打倒自己！”大人就拍他们的屁股一下：“闭嘴”！但恼人的是这热闹常常被吴二子和宋瘸子给搅散了，因为只要他们的猪回来，谁都不敢不给让路，那一身的臭泥谁惹得起？往往热闹就因此一哄而散了，有人就骂吴二子和宋瘸子：“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赶上这时候回来。”吴二子和宋瘸子这时候有着猪的依仗，可是威风八面，脖子一耿，马上就给他顶回去：“早不批斗晚不批斗，偏赶上这时候批斗。猪到时候了，要回来，你能拦住？”可奇怪的是批斗的场面总是被吴二子他们冲散，好像猪有预报一样。大队里的批斗四类工作组也拿猪没办法。但人们时常看见吴二子在刘作儒家喝玉米面糊糊，一起糊弄肚子。倒是也没人过问，更没人深究。说起吴二子的肺痨，小孩子们倒要感谢结核菌，恐怕这是结核菌来到这个世上后得到的唯一一次感谢吧，因为结核菌使吴二子得了肺痨，肺痨使小孩子们有糖吃。奇怪吧？不奇怪。因为吴二子不知道从哪得了个偏方，将癞蛤蟆（学名蟾蜍）趁活着从嘴里塞进小米，挂起来风干，再焙成细沫，兑着黄酒喝下去，用来治肺痨。所以，自从小孩们能抓得住癞蛤蟆开始，每年夏天都用癞蛤蟆换吴二子的糖球。癞蛤蟆是一定要活捉的   ，用钢钎扎的破了皮的，装不住小米了，不要。抓来之后还得给他把小米装上，边装边用一根筷子捅，直到癞蛤蟆的肚子捅的锃亮，小米都粒粒可数为止。但是能吃上糖球，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也跟玩没什么不一样，何况看着肚子鼓得滚圆的癞蛤蟆挂成了一串还在蹬腿，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穿在嘴上的粗线，腿蹬得越来越慢，直到垂下四肢一动不动眼睛还在瞪着，也挺好玩的。所以小孩子们跟吴二子都亲，一拨一拨的小孩子长成大人，却也没见吴二子的病有什么起色，他还是蜡黄着脸不时地咳嗽，倒也没见加重，吴二子就觉得那癞蛤蟆是有用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生产队不养猪了，两个猪倌也都成了大人，虽说仍然干不了重活，但他们俩必须跟着社员一块出工，否则，到年底挣不回来口粮就得喝西北风。宋瘸子瘸着腿，干得慢，但肯出力，领回自己的口粮没问题，老爹老妈的口粮有两个弟弟分担，他的生活还过得去，吴二子早就没有了父母和弟弟，据说都是肺痨死的，姐妹远嫁，近处的都知道他们家有这种要命的病，没有敢娶的。吴二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干活就连宋瘸子也赶不上了。初夏的一天，锄地休息，男人们都钻到了小河里洗澡，坐在河堤上的女人们就往下扒吴二子的裤子，吴二子死命地抓着那万万不能松手的裤带，气喘吁吁地跑，队长吧嗒吧嗒地吸着烟锅，看着被女人们搓揉得一脸土一嘴泥的吴二子，慢悠悠地说：“吴二子，我说个法儿，你要是答应了，你以后的活，我们替你干了。”吴二子急忙笑嘻嘻地凑过脸去，“什么法儿，什么法儿，快说！”队长在他的布鞋底子上慢悠悠地磕掉烟灰，指了指下河洗澡人的裤子说：“把你装在裤子里，我们回家时再把你放出来一块回家。”吴二子呲着牙，一副讨了多大便宜的样子：“行！行！”自己拿过那裤子就往头上套，队长拿过破布搓成的腰带说，“得扎上口，要不我们一走，你就出来了。”“行！行！“吴二子正要往里钻，队长说，你先出来，把你自己的裤子脱下来，套上人家的，人家穿什么？”吴二子这次很痛快，三下五除二脱下了裤子钻了进去。吴二子长的瘦小，裤子又是那种大抿裆裤，裤腰高，裤裆长，装上他正好扎上口。曲成一团的吴二子在河堤上不倒翁一样摇晃着，这个来拍一巴掌，那个来踢一脚，当然不是真踢，拨弄着玩罢了。吴二子幸福地接受着人们的抚摸，混到太阳下山，收工的人们给他解开裤带，“吴二子，滋味不错吧？”“吴二子，比干活舒服吧？”“吴二子，软功夫练出来了吧？”……“不错，不错。舒服，舒服”，吴二子似一个机灵的猴子，顺着人们竖起的竿儿就往上爬，还边爬边向竖竿的人做着鬼脸、抛着媚笑。宋瘸子总是走在最后，一言不发。一日，下雨，人们一溜烟地跑回家。第二天出工时不见了吴二子，才想起忘了把他放出来了。“坏了，这一宿还不冻死他呀？”不知道谁的嘴快，说了这么一句。“你他妈的还不快去找！在这挺尸呀？”队长真的有点怕了，他可是有肺痨的呀！队长一边骂着社员一边急忙往河堤跑，远远地看见那个裤子包还在，掏出刮锄板子的铲子，一下挑断了裤带，放出来的吴二子脸色铁青，哆嗦得说不出话来了。队长立马让人把他连拖带抬地架回了他的破屋。这次吴二子是真的需要休息了，一连在家躺了两天，可他居然没发烧，令队长手心里捏着的一把汗放开了。第三天他却主动出工了，队长骂骂咧咧地继续把他装在裤子里，但这次却有点无奈了，可人们已经习惯了，吴二子也乐意，也就继续装了进去，吴二子就继续接受着日精月华，准备修炼成仙。不过，吴二子没有见到神仙的影子，倒是真跟阎王爷打了个照面。那天他蜷在裤裆里佝偻在河堤上，一个行人路过，已经走过去了，又回转来，看着这个圆不圆、长不长的布包奇怪，左瞧瞧，又看看，小心翼翼地用脚拨弄着，想搞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吴二子被拨弄烦了，“谁呀？”，行人万没想到布包会说话，惊恐之余拔腿就跑，不想被吴二子绊了一跤，跌在吴二子身上，吴二子受此一撞，大叫一声滚下了河堤，一溜儿滚到了水里，行人以为遇见了鬼，大喊救命，锄地的农民撒腿跑过来，吴二子已没了影，行人哆嗦着指着河水说不出话，一个社员沿着滚过的泥印跳下河去，摸出了吴二子，解开裤子包，倒提着两脚空出哗哗的泥水，吴二子才又咳嗽又吐、鼻涕眼泪地缓过气来。“吴二子，以后还是干活吧，别装这里了。”好心的人这样劝他。“没事，没事，我那是憋气憋的，不是灌的，我会水……阎王爷还不敢来锁我。”然而从这以后，吴二子声名大噪，远近都知道十里堡有个装在裤裆里的吴二子。长成了大人就有大人的苦恼。二人的终身大事已经刻不容缓。每逢有人娶媳妇，宋瘸子是绝不到场的，他那瘸腿让他很自卑。吴二子却从不落下。他干不了传菜送饭等累活，人们也不用他。那是个人前露脸的好活，都是由一些到了娶媳妇年龄的小伙子干的。尽管得跑到三九天都淌汗，还仍然是个抢手的活，一者可以见很多的人，说不定这中间就有哪个姑娘或姑娘的妈看上了他，过几天就会托人说媒；二者也显示勤劳强壮，在那个没有什么集会的乡下，这是一个难得的展示机会，很有像同伴挑战的味道。吴二子是没有这个机会的，他的职务几十年如一日——烧火，人们背后就叫他“烧大火的”，声音里满是不屑。乡下人办个喜事那是一村里少有的大事，提前很多天就开始大家一起忙碌。每到那几天，吴二子就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在办喜事人家的门前一天无数趟地来来回回地走，一些帮忙的嫂子们就说：“吴二子想老婆想疯了，你看他急得跟个猴似的。”“可不，来回晃了多少趟了？晃得我头晕。”有人便打开窗户，喊：“吴二子，进来！”吴二子便欣喜地小跑着进了大门，倚在屋门框上，笑嘻嘻地探透探脑着往里边看，帮忙的姑娘们就借故离开，背上还背负着吴二子那直欲剥下他们衣服的目光。剩下一些老一点的嫂子们便用舌头包围了吴二子，“二子，想老婆了吧，给你介绍一个？”“二子，有点残疾的要不要？”“带个小孩的你要吗？”吴二子一律照单全收，鸡啄米一般地点着头：“要，要！”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吴二子便会出入于这几个嫂子的家，帮着喂猪打狗抱柴火起猪粪坑子，直到这几个嫂子一先一后地告诉他人家女方不同意，他才渐渐地去得少了，却从不去追究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也许他明明知道是骗他，也乐意当真的欣喜几天吧。不过后来还真的成了真，一个嫂子把她娘家村的一个离婚女人介绍给了吴二子。这个女人是个疯子。原来不疯，离了婚后，孩子被男方留下了，她想孩子，就疯了。吴二子当时已经三十多了，在农村，那就是老光棍儿了，可还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疯了的也比没有强，何况还比他年轻十来岁呢，还算白嫩水灵呢！吴二子穷得叮当响，倒是女方陪嫁了不少东西来，吴二子反而赚了便宜，这令那些拿财礼娶媳妇的人家很是嫉妒了一阵子，经常听到有人骂自己的儿子：“啥也不是，赶不上个吴二子，人家还能娶个倒贴的”，那骂中很有些得意也很有些无奈。疯女人整天在泥泞的路上跑，呱嗒呱嗒的脚步声听得人们耳朵起了趼子。疯女人上街是有目的的，遇到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就嘻嬉笑着凑上脸去，边凑边脱着衣服，露出雪白的脖颈并渐渐往下露着，男人们刚想伸手，却不知什么时候她就突然尖叫着掐向他们的脖子，甚至从背后抽出凶器：剪刀、斧子、菜刀，或者是锯，不管吴二子怎么藏，疯子总能找到。时间长了，倒是吓得满街的男人一见到疯女人脱衣服就抱头鼠窜。 疯女人跟吴二子过了三年，一直没生养，也不知道是谁的原因，有人猜想是吴二子不中用，他毕竟有肺痨嘛；有人说是疯子不让吴二子近身，疯子在给前夫守身，打算复婚呢。吴   二子从不解释什么，无论别人怎么千方百计地追问。突然一天就爆出了新闻。生产队有个用锅底灰涂抹成的小黑板，用来写通知什么的，这一天却赫然写着“吴二子攒狗，三球儿媳妇看见了”。三球儿是一个社员的外号，他媳妇是个嘴尖舌快的“小广播”。也不知谁还嫌这广播传播的速度慢，干脆取消了口耳相传，采取了更先进的手段——付之于文字。不过，写字的人不会写那个他想写的“操”字，写了个“攒”，可这也不影响那些认不了几个字的人们的想象，村里顿时就开了锅，人们赶大集一样涌进生产队大院，认字的不认字的都往前挤，仿佛看到那几个字，就看到了现场一样，挤不进去的就伸长了脖子跳着脚，心里还恨爹妈把他生得太矮，等到发现不过几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字罢了，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往外挤，边挤边说，：“有什么看的，就几个字。”人们仍然一层一层地挤上来，又一层一层地说着：“有什么看的，就几个字”后挤出去。此后，吴二子仿佛一下子老了，还只有四十出头的人，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越发地瘦小，越来越跟裤裆里的形象接近了；脚上总是趿拉着鞋，露着有脚背没脚掌的破袜子的脚后跟，冬天时，脚后跟裂着口子，像小孩子张着的嘴，吴二子脚上的趼子很黑很厚，跟传说中的熊瞎子掌似的。他整天地泡在生产队的炕上，跟饲养员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有时候就住在生产队，也帮饲养员给马添个草料什么的。饲养员要是有事，他就打替班，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要是他不打替班才不正常呢。疯老婆这时节大多是回她的娘家去住，吴二子的家就不用烧火了，也乐得省点柴火省点事儿。两年后的初秋，疯女人掉进村里的沤麻坑淹死了。捞上来时，肚子涨得像鼓，还发着闪闪的亮光，仿佛拿棍子轻轻一捅就能爆炸，跟开运动会的气球似的。脸像水泡过的馒头，出奇的大，青光光的白；头上还丝丝络络地挂着水草和麻皮子，散发着沤麻坑特有的恶臭。一个小孩捏着鼻子跑开也没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了个满身开花。此后，吴二子就更是住在生产队里了，还一如既往地给办喜事的人家烧火，只是任凭谁叫他，他也不进帮忙人很多的屋子了，更不去看闹洞房。大约是疯女人死后几年的初冬，生产队的大洋马要下崽子了。那是一匹从内蒙古草原买来的种马，一个马崽子值普通马崽子的两倍的价钱。那当然是生产队的大事。人们提前几天就打算着养大了它能买多少农具，多少粪肥……晚饭后，社员们没事都跑生产队去，一边等着看金马驹一样等着，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着闲话。大洋马终于临产了，兽医麻利地鼓捣着，一只小马驹子已经摇摇晃晃着站起来了，突然有人一声大叫：“啊？这是什么玩意儿啊？”大家像三九天被泼了一身冷水般跳了起来，“呼”地一下围了上去，只见那个马驹子竟然打算双腿直立着站起来，头也不像马的头，倒有点猴子相，“怎么有点像人呢？”不知谁冒出了这一句，顿时群起呼应：“对，是像人，是像人！”随后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想从对方眼中找到像人的原因。胆小的就悄悄溜出去了，一但有人离开，其余的人也就陆陆续续地逃回了家。第二天就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但钻进人们耳朵里最多、也仿佛最合理的解释是：跟吴二子“攒”狗的事有关系。吴二子更加话少了，有时候一整天把手笼在袖管里，低着头趿拉着鞋走在冻得铁一般硬的土路上，谁问什么也跟没听见一样，有时候佝偻在生产队的炕旮旯抽烟，像鸡爪子一般的手指，熏得黄里透红。已经是深秋了，宋瘸子的儿子办喜事，吴二子仍然去烧火，只是这一天吴二子似乎有心没肺，做了一锅夹生饭，浪费了宋瘸子一锅米，人们就说，吴二子也老了，连烧了一辈子的火也出毛病了，看来以后不能用他烧火了。忙碌了一天的宋瘸子刚刚志得意满地进入了梦乡，却被一阵拍门声惊醒。宋瘸子扯着嗓子大叫：“谁呀，叫魂呢？”“快起来吧，吴二子自杀了！”“滚你妈的臭嘴，闲的！”“不信你自己看看去！这话还能瞎说？”宋瘸子这才扑棱一下睡意全无，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吴二子自杀了。他没有喝农药，没有扯电线，更没有上吊。而是独辟蹊径，很有创意地剖了腹。他把自己绑在窗户框上，用剃头刀子豁开了肚子，大概怕不死吧，还把胃拉出来划了三刀。血混合着胃液、半消化的食物、白花花的肠子，稀里哗啦地流了一炕一地。肠子盖着脚背的吴二子还直直地绑在窗户框上，头歪在一边，   脸上是定格了的永远的呲牙裂嘴的笑，仿佛在欣赏自己一生唯一的杰作，也像是对万千人世的解答。一直到死，吴二子的肺痨也没有传染给别人，不知道是癞蛤蟆起了作用，还是吴二子根本就没得过肺痨。跟头把式地跑到吴二子的土炕边的宋瘸子，只有那只不瘸的脚上还剩了一只鞋。他本来还巴望着能救活吴二子，爬上炕去，扒拉两下吴二子的头，怎么也搬不动，吴二子已经冰凉邦硬了。宋瘸子用手摩挲了几下吴二子的脸，想把他的眼睛合上，可吴二子仍然怪笑着看着他。他干嚎着说：二子，我知道你不甘心，死了死了，死都能豁出来，还有什么不能豁出来的，闭眼吧！”可吴二子这次却犟了起来，始终那么怪笑着看着一屋子一院子的人们。宋瘸子的傻老婆也尾随而来，拍着宋瘸子的背哄孩子一般：“不哭，不哭哦，咱们回家。”宋瘸子推了她一把：“你先回去吧。”傻老婆惊得缩回了手，看着宋瘸子把吴二子的胃和肠子往他敞开的肚子里塞，这边塞进去，那边冒出来，她急得直搓手，嘴角上的近乎男人胡须般粗壮的汗毛也一抖一抖地，在低度灯泡的昏黄光晕里，闪着黑里透红的光。宋瘸子无法把肠子装进吴二子的肚子里，哭着喊人帮忙，人们就陆续地走了，留下一地泥泞和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脚印，剩下的人只有他那个还扎撒着两手不知道怎么办好的傻老婆。村里这唯一亮着的昏黄的灯光终于灭掉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整个村子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月亮一如往日般没有出来，晚风很有些凉，踩了一脚烂泥的宋瘸子踉踉跄跄地跑回家里，洗脚的井水分外冰冷，他在迷惑和痛惜中钻进黑暗的被子，对这个用血涂得浓黑的夜晚充满了厌恶和恐惧。大概已经是后半夜了，受了惊吓的宋瘸子翻滚了不知道多少次才迷迷糊糊地沉入睡梦中：似乎是在秋收，秋风刷啦啦地刮着玉米叶子，不时地拂上他的手和脸，他扒拉开叶子，寻找着玉米，装玉米的筐越来越沉重，他放下筐歇着，前面赫然就突现了一座新坟，宋瘸子很奇怪，这块地是再熟悉不过了的，怎么突然就冒出了一座坟？他正怔怔地想着，那坟头的黄土却奚奚索索地往下滑落，仿佛要出壳的鸡雏中间一样一拱一拱地鼓起个包，宋瘸子怔怔地站住了，心惊胆战，眼珠子也不敢错一下地盯着那个包看，渐渐地，一只手从黄土中露了出来，摇晃着，很艰难的样子，那只手又黑又瘦透着褐红色还不停地有些痉挛地曲伸着，像是在奋力挣脱黄土的压迫。啊？那不是吴二子的手吗？他撒腿就跑，可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像是陷在烂泥里拔不出来，他就拼命地爬呀爬，眼睛还不敢离开那只手，眼看那手越伸越长，一条胳膊都快露出到肩膀了，整个人就快爬出来了吧？哎呀，救命啊！救命啊……他拼命的喊，可就是喊不出声音，喉咙仿佛塞满了棉花，软软的堵着出不了声，他绝望地回过头来，吴二子的花白头发都能看见了……妈！妈——突然就醒了，一身大汗，宋瘸子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旁边他的老婆和里屋的儿子、媳妇睡得正酣。草草地埋了吴二子，女人们又三三两两地坐在场院里扒着玉米，说着说着就骂起了吴二子：“这个死鬼，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再说，豁开肚子，那得多疼啊，死也不知道找个少遭罪的法儿，真是个没用的货。”“可不是，一辈子连个摔丧盆子的也没留下（当地风俗，棺材离地时，儿子给爹摔个泥盆子，那是宣告，这个人上路了，黄泉路），白活了一辈子，还多亏了满耕给他摔了个。”“满耕也是啊，怎么给他摔丧盆子？你说他老地主的爹在阴曹地府不会骂他不孝吗？再说满耕也比吴二子大呀，应该让他儿子给摔吧？”“都给我住嘴！”还是队长发话了，一看队长发话，就谁也不敢出声，队长长出了一口气，慢悠悠的说：“没想到，吴二子还真是个爷们，以前倒看走眼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听懂，队长也没解释什么，把旱烟袋往腰上一别，背着手走了。吴二子死后，他养的那只大黑狗疯了一样在他家的门窗间窜跳着，在生产队与吴二子家之间猛跑着，在人群中呜呜地吠着……几天后，人们就再也没见过这只狗，这只曾经被三球儿媳妇说看见吴二子“攒”了的狗，自己消失了，留在村人记忆上的是那疯了一般狂跳的黑影。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11 20:53:46编辑过]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12-12 07:11:00

这回儿，大黑狗又疯了？当然，文章定时要学习的！

老实八交 · 发表于 2006-12-22 13:02:00

一幅饱含了风土人情的画卷。好，真好，我读了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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