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不是江南,却有一段挺有江南意蕴的深巷,葱茏的爬墙虎身子探上斑驳的泥墙,氤氲的青苔夹着汪着岁月的光的青石板小路蜿蜒的伸向远方,一只花猫蜷缩在青瓦的房顶享受着午后不久就会悄然离去的阳光,一有人走过,花猫眼缝闪过一道令人捉摸不透的幽深的光。
当老手杖敲响了街心的时候,是巷尾的光棍老木匠出来了。他蹒跚走到巷头,便习惯性的蹲坐在街口那块已经溜光泛亮的大石头上,将手杖支在土墙跟上,双手合起搭在膝盖上,闭了眼,任秋日午后的几只苍蝇绕着他的鼻尖盘旋,仿佛进入了梦乡,他是在回味时光流年还是在感慨岁月沧桑,没人知道。他就这样日日如此年年如是的准时,习以为常便也没什么起眼的了,人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这么一个孤独的老人面前走过,除了有些错路贸然闯进小巷的陌生者会目光疑惑的注视他那只还剩一个手指头的右手便不再有人会去探寻有关他的秘密,——他太平凡了,这个物欲洪流的时代,小巷有他没他根本妨碍不了人们急三火四的生活。
太阳要收起她的余辉,一片粉红的霞光将他卑微而得伛偻的身躯全包裹起来的时候,他又仿佛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一把抓过手杖,颤微地立起身,谨慎的将右脚尖探下地面,左脚跟着挪实,便有如出来时那般手杖敲响街心朝深巷尽头的那扇门走去——斑驳的门板,窗棱已蛀朽,老房子像他一样老态龙钟了。“吱呀”门打开又关上,也关上了他的秘密。
小巷无名也无姓,就像老木匠,除了人们这样一个习以为常了的称呼,就不再有什么。风雨在土墙上留下斑驳的记忆,小巷尽头的这扇门关着的是另一个世界。 “这世界里到底有什么? ”我自因当时生活困窘不得已才以每月二十五块的租金租住在深巷一隅,就对这个老人产生了兴趣。只是——这不是一个以窥探别人的隐私自为取乐的时代,尽管我有千万种疑惑与遐想。
我不清楚。作为一个尚在发展中的小城市,我是暂时生活于此的一个潦倒的旅人,但我对小巷确是好奇的,尤其这个从不言语的老人。每次路过街口,我驻足迟疑;每次踏进深巷,我要好奇地探头朝巷子深处张望,目光里的小巷深不可测,心里的木门无限秘密。
时代的挺进让人无法预料,一年的时间,巷子周围高楼开始此起彼伏地耸立,巷子里那些追求生活的人们陆续开始搬迁,有的也许进了钢筋混凝土的高楼,有的也许走进了更繁华一点的小巷,这条巷子更加寂寞幽暗了。可老木匠生活依然,高耸的大楼没给他任何改变,除了日渐驼起的背——他成了神秘的深巷守望者。而我为了不愿意从微薄的薪水中多拿出租住的奢侈,也依然从老巷进从老巷出……
“街口的老人真怪!”我朋友来访进门第一句。“是啊,有点。就是不爱说话……”“不是——那眼光……吓人……”“什么啊?他从不睁眼看人。”“不睁眼?我差点被他吓死,那眼光看我像防贼……”
朋友的一番话让我吃惊,于是我开始特别留意他。蓦然发现——老木匠对于每个走进小巷的陌生人都是警惕着的。他或许并不抬头看你,但他的目光就像他曾经用过的凿子,刺得人皮肉生痛……原来,他一直在守护着这条要被人遗忘的小巷。
这个老迈的脸色灰暗的老头,确实让我另眼相看。 春风一旦吹了,天地间的盎然便当也挡不住了。小城的繁荣出人意料,猛然间到处推旧立新,不少的街道房屋上一个个醒目的“拆”字显示了他进步的速度和趋势,我租住的老巷也未幸免,红圈内的“拆”字特别耀眼,我知道,我不得不另谋住处了。不料晚上房东就上门了:“不好意思,老房要拆了,一套换两套……”房东满脸的兴奋,“五天后,你还是另谋住处吧……”
工作之余,我火急火燎的四处看张贴租房信息,而大多价格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挺窝火的,心烦意乱,什么也没心情,就连老木匠我也不再有什么好奇心。
离搬迁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有些慌神。于是我不得不加紧进程。第四天的下午五点多,我终于按图索骥找到了靠近郊区一处筒子楼:一个房间每月四十。除了价格有点超出我的满意度,再就是这意味着我以后卧室和厨房要合二为一了。尽管有点不尽人意,可也算是雪中送炭。当我为节省两块钱的公交费徒步赶回被周围矗立的高楼像包粽子一样裹起的老巷时,暮色已深,四周的霓虹灯照亮了这个青春焕发的小城。而拐进老巷,我心“咯噔”一下,外面霓虹闪烁,里面却是另一个为黑暗所占领的世界,深秋的夜晚寒气袭卷着我疲惫的身体,我想掉泪。脚步急促,“哗”——一道荧荧的亮光从老巷尽头飘过来,霎时,黑夜变亮了。吱呀——“闺女,回来了?”沙哑的声音陌生又亲切。“老木匠?”我不禁惊得叫出了声“你?”“哎,回来了就好,快回家吧,天晚了,不安全……”我的泪来了……
一直以来,我虽然怀着一种好奇心曾经打量过他,可我打心里认为他是一个我从来也不认识的陌生人。殊不知,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城市,这个在一切人的心目中可有可无的老人,却一直在默默关心着从这里走出去抑或走进来的人,包括我这样一个贸然闯入又贸然落足于此的外乡人。
“大爷……”“哎——”老木匠怔怔的应着,也许这么一个尊敬的称呼对于他已久违,小屋的屋檐下黄晕的光里浑浊的眼里亮晶晶,潸然滑过沧桑的脸颊。“谢谢”,我不知怎样来表达我对她的感激,“回吧,天晚了。”“哎!”老人应着回转身,“吱呀!”小屋的门关上了。我却久久伫立,直到灯光消失老巷重被暮色笼起。
第二天一早,我就忙着打理行囊准备搬家。等一切结束,我立在大包小包的行李中,望着此时已空的屋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即使这儿不是我的家。“老木匠!”我蓦然想起。“吱呀!”我打开门,老木匠却手里拿一把二胡悠悠地坐门前的马扎上,“老木匠?……不,大爷……”
“闺女,你不用拘束,叫啥都一样”老木匠顿了顿,“我知道这儿要拆了,你就要走了,我没啥可送给你的,给你拉首《赛马》,多年不拉了,不一定拉好……”说着,老木匠右手的那一根手指头钩住弓子,左手的紧按琴弦,“嗒嗒嗒嗒……”热烈磅礴的气息、粗犷奔放的旋律、由远到近清脆而富有弹性的跳弓,强弱分明的颤音,伴随着忘我的神采,把我带到了碧绿的蒙古草原上那紧张激烈又高涨的赛马场面,我,心中升起对生活的万般激情,悲时厌世的低落一扫而光……
“走了,大爷,您保重!”我将最后一包行李装上出租车回过头来向依然坐在小屋门口马扎上的老木匠道别,老木匠朝我摆摆手“走吧,闺女,好好干!”
坐上出租,我凝望着离我渐远的老木匠,泪水模糊,老巷深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