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鼎是个文人,表面唯诺,骨子里狂野。他爱诗,爱画,爱酒,我为此还为他写过一组诗,将他调侃得直作揖求饶。前两样爱好很好,没有威http://www.sf6699.com/111.mp3胁性,还让人得到美的享受。独独酒这样,真真是害大鼎不浅。他不喝酒便罢,喝了酒便到处生事,甚至武装挑衅,六亲不认,逢人便用乱发下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人家,逼问:“服不服?哪里不服?” 人家不服,他便要练鲤鱼打挺,或者扫堂腿了,可惜他的武艺实在太差,往往不是他先将人扫倒,而是自己先躺下了。躺倒后便咧着大嘴笑嘻嘻地不愿意起来,在地上哼哼唧唧,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还好,双方都没有吃亏,也没有损失。当然也有两败俱伤的时候,还有一次 是大鼎的扫堂腿还没等展开,就让人家一个绊子给拿倒了。绊倒他的人是个精干的小个子,虽年纪轻轻,但头顶头发已经所剩不多。他戴着近视眼镜,身手敏捷,那份机灵,断不是大鼎这样被酒灌红了眼睛的人能比的。小个子出其不意的袭击虽让人叫好,却也叫人遗憾,因为他让大家没有看成大鼎的精彩武术表演,真是遗憾。 在一首打油诗中这样写大鼎:喝酒之前/你欺负他/喝酒之后/他欺负你……这人酒前酒后的表现,的确是判若两人。大鼎因酒而生的事故,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跟我的傻弟弟——诗人白舟。这两个家伙平日里惺惺相惜,不知怎么一到酒桌上就掐起来,谁看着谁也不顺眼。四只红眼睛对视着,都伸出食指指着对方的鼻子,扯着嗓子吼叫着发问:“服不服?哪里不服?” 桌边的人都以为他们斗着玩,也不在意,酒逢知己千杯少嘛!谁知道他们竟然亢奋地吼叫着,斗到了图书馆五楼的办公室内。两个人难分难解地抱到一起,你把我摔倒了,爬起来,我再把你摔倒……如同在进行不倒翁的摔跤游戏。文友们知道这是他们宣泄压抑的一种方式,他们俩都是才华横溢,却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让他们闹一番又如何呢?谁知闹着闹着就失却了分寸,只见大鼎突然将白舟抱起来,像扔只青蛙那样“呱”地扔到了铺着白瓷瓦的地上,众人眼看着血从白舟的头底下流出来,惊得目瞪口呆…… 当然,大鼎的酒后故事大多是戏剧性的结尾,甚至是以喜剧结尾,比如说有一次,他喝得又有点儿高,又在图书馆门前大练扫堂腿,那姿势远远看上去如大鹏展翅,还算好看。旁边有人凑上来小声说:大鼎又开始犯浑了,别人劝不进去,你唬他一翅子试试!我自知生得小巧,不具备吓唬人的本领,因而缺乏自信,却又别无它计,只好以猫充老虎,憋足力气暴喝一声:“大鼎,你给我起来!”大鼎一听,茫然地四下张望一番,没找到目标,也只好悻悻地爬起来了。抱着衣服一边走,一边给身边的人让路,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乱发遮住了血红的眼睛,又恢复了平日的温良胆怯模样。 我与大鼎相识已久。名字早听说过,只是没见,后来认识他的时候,他似乎活得有点儿落魄。大概是1999年春天吧,我刚去海边参加完一个笔会回来,在商场门前的路口遇见一位写诗的小兄弟,他热情地把我带到一个正摆地摊卖书的人面前,说:这就是大鼎,诗人,画家,咱这里的大才子。我去瞅卖书人垂着的脸,他却不肯将头抬起来。他看人的样子很逗,刚与人的目光接触,就像被蜜蜂蛰了似的躲开了。如此低眉顺眼,面目温良,甚至有几分胆怯,相必人也坏不到哪里去。看那躲躲闪闪的样子,我断定此人心底必有压抑苦闷。他一定是对现实不满,却又无可奈何,所以不愿与人目光对视吧! 后来与大鼎接触日多,却发现他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而且性情耿直,老实厚道,一点刁钻古怪的心眼都没有,有时候,他还有一种兄长的大气和忍让,只不过不善表达而已。有一次,他不知为何事得罪了我,众目睽睽之下,我就追着他厮打,直打得他抱头鼠窜。以后见了我,还不由得下意识地用手抱头,好像我是那孙二娘,手中拿着宰杀活人的菜刀似的。 还有一次是秋天,在某山上,文友们搞一个活动,吃饭时我接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放下手机就忍不住躲到南墙边痛哭。几个人围上来问长问短,大鼎不善言谈,一筹莫展。他苦着脸不知怎么安慰我才好,情急之下竟然蹲着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去接我的泪珠儿。我的眼泪,一滴滴地将他的手心打湿了。这件事我一直记得,并且永不能忘。每当我对世事人情几近绝望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秋天,在山中阳光里大鼎用手接泪珠的那一幕,和他闰土一样愁苦着的脸。 在小城里,大鼎是个才子,却是个落寞的才子,他能写会画,却不具备领导才能,那年他不小心崴了脚,下不了床只好躺在家里瞅屋顶,竟然瞅出了要成立当地作协的创意。腿好了后他骑着破自行车跑文化局、民政局,终于将作协的手续办全了,他也当上了作协秘书长,可惜不久后作协开会,就不见他的影踪了,不知他是在酒缸里醉着,还是在诗画里醉着? 那年大鼎写了一组在小城很轰动的诗《风花雪月》,我想那该是他那段时间的最高水平了。隐约记得诗中有这样一句:“那些美丽的花蕾/不过是植物的生殖器”——有位写小说的看了后直赞叹:大鼎这诗写得好哇,连我这写小说的看了后,都有了感觉!大家听了他言语暧昧的赞叹,都捂着嘴偷笑个不已。 大鼎文化不高,诗画却都很有灵性,无师自通。可惜后来他的诗歌创作日渐冷落,倒是画作日渐丰富了,不知他的那些画作,是否足够养家糊口? 我从小痴迷于画,可惜求不到老师,又没有自学成才的能力,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但每当想起,在心里一直是个结。所以后来认识一些书画家后,我也附庸风雅,看谁脾气好就向谁求幅画。我曾向大鼎求一幅人面桃花图,大鼎说他只会画山水,不会画人物,我也就宽泛而求,说:那就随意画,只要是你画的就成!谁知几年过去,我求的画依然无影无踪。倒是小城老者丁老师听说我爱人面桃花图,特地将他的一幅裱好的旧作送我,我捧着那幅桃花图感激不已,却又哭笑不得:我心目中的人面桃花如诗如画,断不是这等挽着袖子端着木盆蓬头乱发的洗衣女形象。再一想若是让大鼎画,也未必比这幅画得好,说不准美女的唇上会叼上一支大烟袋,或者腰上别着个酒葫芦,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再不敢向他提画古代仕女的事了。 就这么一晃又是多年过去。 也许是对自己的生存现状不满意,大鼎怀才不遇的情绪也日渐严重,大家说起他来就唉声叹气,觉得他太颓废,都快奔40岁的人了,这样下去怎么成呢?他似乎是一种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瓶子将自己装进去,因而只能整天东游西逛,漫无目标。曾经有两位惜才爱才的人想将他留住,大家都为他高兴,以为他找到了知音,谁知大鼎在两处呆了不久,就又离开了,他似乎总是不满意,在哪里也呆不住,好像屁股上长了两只辣椒。 后来就听说大鼎去了北京,在某报当编辑,也不知道北京那个瓶子是否适合他,反正他经常回来,文友们见了他也不感到陌生,就像是他从没有离开过一样。再后来我就到南方搞剧本,也离开了小城,彼此的消息便冷落了。偶尔上他的博客看到他的画,我惊诧于他的画作又大进了,连莫言老师都为他题诗,说:此景不见诸城有,疑是大鼎心中来。我在大鼎博客上留言,说大鼎你那画还是人画的吗,简直鬼斧神工了! 那年,我在江南的温泉招待所里苦熬剧本,常常熬通宵,熬得像黄豆芽一样苍白瘦小,弱不禁风。一日玩心大起,野性大发,遂于日光昏黄的午后顺着鹅鸭成群的田野独自瞎走一气。来到一荒村,但见鸡飞猫跳,恶狗吠吠,长蛇出没,禽屎遍地,令我心中惶惶,举步维艰,不敢轻易下脚。至一断壁石墙边时,更是迷失道路。我生怕就此流落荒野,无家可归,于是就悲壮地给性情温良的石头信息诉苦,石头回复说:呵,姊独自流落荒野,别走丢了,改日让大鼎给画一幅XX山野草窥图!我一听大鼎,顿时呸了一声,怒声控诉十年求不到他一画的罪行,我知道石头素与大鼎交好,表面上不冷不热,暗地里却与白舟一样,对大鼎也是不离不弃,惺惺相惜,便对石头威吓说:等俺回到老家,若大鼎再不兑现诺言,俺就让白舟老船等一般小兄弟打他一头蘑菇! 石头忙回复说:哈哈,姊姊别火,咱打他一身蘑菇! ——看看,这家伙更狠! 没想到几年后,我又与大鼎在京城里相逢了,他还在他当初的报社干编辑,好像干得还挺滋润,他能在同一个地方一呆几年,这让我既诧异又欣慰:因为这说明大鼎终于摘掉了屁股上的辣椒,他坐得住了,他这个水一样不安分的人,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瓶子了! 找到瓶子的“水”果真不再乱流动了,而且变得十分规矩懂事,酒也不喝了,每次见面都温和有礼,很有分寸,一派君子风度。说起求画的事,他慌忙承诺说:就画就画,马上画!果然不多久,他就将两幅山水用挂号寄给了我的一位女友,托她留一幅,转交我一幅。我心愿得偿,得意忘形,竟忘了道一声谢,多日后大鼎终于沉不住气了,小心地发短信相问:王老师忙啥呢?送的画如何,咋不表扬一下呢? 我看完后,趴在电脑桌上笑了个稀里哗啦。 那天,我和女友以及大鼎一起去首师大的一位诗友那里,女友提出两瓶酒要送给大鼎喝,他慌慌地摇着手死活不要,说已经不喝酒了,早就不喝了!我自然不信,肆意地哈哈大笑,这一笑无疑让大鼎想起许多往事,他不由着了慌,低声羞惭地说:可别将过去那些事告诉人啊,我现在不喝了,真不喝了! 我止住了笑,眼睛却有些湿了。我相信如今规规矩矩站在眼前的大鼎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爱喝酒的大鼎了,很欣慰也很失落,说实话,不喝酒的大鼎,还真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