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四叔

卢川 · 发表于 2006-9-2 09:01:00

四  叔八月二十四日中午，我接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告诉我，我的远房四叔被摩托车撞倒，伤着头了，伤得不轻，正在“人民医院”新楼第十四楼。她让我抽空过去看看，表示慰问。下午，我打电话给一个堂弟，问他四叔的情况。他告诉我，伤得很重，正在第十五楼重症监护室抢救。晚上，我跟这位堂弟见了面，才知道了较为详细的情况——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半左右，我村的教师克福跟他儿子到坡里浇地，刚越过村东新修的柏油路，就听见哐镗一声。他们爷俩即刻判断出是摩托车摔倒了，紧接着，听见有人在呻吟。他们打开手电筒，寻声找到了躺在地上呻吟的人，同时看见在那人那车的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倒在地上，没有声息。克福过去拿手电一照：是我四叔。克福一面拨打110和120，一面吩咐儿子赶紧去我四叔家里报信儿。二十分钟后，城里的120救护车就赶过去了。正当忙乱中间，骑车撞倒我四叔的人把摩托车丢在现场，跑回三里外的家去了。出现场的警察根据克福提供的情况，找到了肇事者的家里，却发现肇事者刚被120车接走。原来那肇事者跑回家后，感觉身体不好，也主动拨打了120。警察随即跟到了接诊肇事者的中医院，找到了肇事者，完成了现场笔录。我四叔被送到了“人民医院”新楼第十五楼。二十四日早晨，我的堂弟赶到人民医院。医生不准别人进监护室。他找到院里的一位熟人，请他进去了解情况。那位出来后，告诉我堂弟，只有心脏还在跳动，脑子已经没有反应，最终结果如何，要看造化了。我对四叔品行方面的记忆，最初的一次是在“忆苦思甜”大会上。那时他也就十七岁吧？白净脸皮，细高挑儿，身穿不戴帽徽领章的绿军装，背着一支步枪，负责押送“四类分子”上下会场。当时跟他一起的民兵有十几个，我对他印象最深，以至于这三十多年里时常想起来。为什么？他执行任务时的表情最认真，最严肃，最神圣。别看是一样的场合、一样的使命、一样的着装，心情不一样，表情就不一样。他是在灵魂深处把自己当作捍卫无产阶级政权的战士了，还是出于青少年在那样的场合下出头露面的炫耀欲望？我一直没有找他求证过。因为我想，问他，他未必能说上来；即使能说上来，他也未必肯说。其后，在他家里，他给我看过一本《万年历》。这是一本黄纸黑毛笔字的竖版旧书。他所以给我看，纯粹是炫耀，以期引起我对他的敬仰。可惜我那时看不懂这本书。十多年后，我在书店里碰见了现代版的《万年历》，就买了一本。凭记忆，这两本书的内容是不一样的，或者说，它们给我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旧的那本，现在想起来，还有神秘、晦涩、腐朽的气息，乍一看，像见了刚出土的古代物件时的感觉。新版的这本，清烫挂面，一目了然，像看《数学对数表》的感觉。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的第一位四婶子死于难产。我想不起她的模样来，甚至想不起见过她没有，只是非常关注使她丧命的那个难产儿。这个还没有出娘胎就没了母亲的婴儿，今年二十六岁了，是一个个子不高却很美丽的姑娘。二十年了，每个正月初二的早晨，她都跟着我们这些男性晚辈去林地上坟。今年的这个时候，我看她独自蹲在母亲的坟前烧纸，眼泪婆娑的，就过去帮她把没烧透的纸拔拉了几下。在她的泪光里，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第二个四婶子嫁过来时，带着一个女儿。这个小女孩比我的矮个子的妹妹还大一两岁。四叔重新组建家庭后，先后又有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因为是超生，两个孩子都没有户口，自然也就没有口粮地。六口之家，四口之田，纯种粮食，收入可想而知。我四叔很快成为村里的欠款大户。我不常见到他，偶尔见到，他都是破旧的衣裳，瘦削的脸，胡子邋遢。他是一个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听他说道，什么事都有板有眼，有谱有数，似乎庄户日子的千情万事都不在话下，可看他的庄稼，看他的菜园，看他的院落，实在都不怎么样。麦收时节，雨淋了场里的麦子，十有八九是他家的最厉害。秋收在即，风刮倒地里的玉米，眼睁睁看着减产，十有八九是他家的最严重。隆冬季节，北风揭了菜棚，冻熟了青菜，十有八九还是他家的最出名。好在他是个慢性子的人。说话间被人呛得没言没语了他也不上火吵架。他似乎永远都对未来抱有莫大的希望。他有一句口头禅——“你看我下一季节怎么样吧。”十多年前，他突然变得有些神道起来。村里有人病了，他会主动给人开些打针吃药之外的魔道方子。我孩子三岁之前在老家由老人抚养，有一次感冒，打了四五天吊针也不见好。四叔给开的方子是六个桃子、六个苹果、六个梨、六个橘子，用红布条缠上，摆供，烧香。他顺便还看出我孩子跟我命里不和，需要找别人“押”着。现在很少人愿意当干爹了。我母亲听我四叔的建议，把我孩子交给孙村的老柏果树（银杏）押着。这棵树也真是老神仙了，枝桠上挂过数不清的红布带子，我小时候就听说许多孩子都交给它押着。现在，村里专门用砖墙把它围起来，盖上了两间房子，派住了一位吃“五保”的老人，负责看守老树，并接待来烧香摆供的人。凡是来烧香的人，都从这位老五保手里买纸和香，摆过供的菜和水果也都留给这位老人吃。前年秋天，我查体的时候，查出一种慢性病，住了一个月的医院。过年的时候，我四叔找到我母亲，说他从我脸上看出我生病了。我母亲问他我生病的原因和治病的方子。他说我住的楼被前面的楼压着“气”才导致我生病，至于解除病魔的方子，他也说了。我母亲转告给我。我不信这些神道，就没有仔细听，更说不上采纳了。今年春天，四叔找我办事，头一次到我家里来，我突然想起前年他说的话，特地领他到阳台上看了看前面楼的座落情形。他说，不碍事的。这话我爱听。求神拜佛的现象，从来就有，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这种活动一直被打压着、遏制着，这些年又盛行起来。打卦算命的现象，古来也有，这些年也很盛行。这是民间的宗教，是人们的另类信仰和梦想。有需求就有市场。靠装神弄鬼打卦算命吃饭的人不少。我四叔却不依靠这个吃饭，他似乎是自己突然通了神道，主动为人排忧解难的。村东新修的柏油路是“村村通”工程的一部分。路好了，司机们舒心了，车辆行驶的速度快了，事故跟着多了起来。这条路，三十一年了，没成柏油路之前，我村只有一人出过交通事故。这刚修好三个月，我村就有两个人晚上被摩托车撞了。我四叔他自称通了神道，为什么还要在晚上十点半来到这事故多发的新路上溜达呢？四叔在监护室的第八天上午，我到医院去看他。因为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我没有见到他，只听家里人说，救活的希望没有。中午十二点，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村东的新路上，车速过快，是事故多发的人为原因；没有灯以及路口特别多，是客观原因。“村村通”修路工程里为什么没有路灯这一项呢？还有， 120急救车怎么都要等在城里医院里听召唤呢？市里不可以在主要干道上分段设立应急性“急救站”吗？谁都知道，对于遭遇车祸和突发急性病的人来说，一分一秒都性命悠关啊。                                             0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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