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岭的孩子系列－－－槐根[修改稿]

布衣 · 发表于 2006-8-16 07:58:00

槐   根一王家岭的槐根跟村里孩子打架时，脑子里想到的从不是打架这事，而是爹娘那年冬天掉进冰窟窿淹死的事。他下手极狠，对方见血了，哭了，他还是不肯罢休，直到过路的大人上前拉开，对方跑了，他还是气喘吁吁地攥着拳头，瞪眼想追去，仿佛不把对方打进冰窟窿是件很不应该的事。 槐根的爹娘是在槐根九岁，槐花四岁的冬天死的，死于村前那条大河。     那天早上，槐根一直做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在天上飞，飞得很高，高得看身下的王家岭是那么小，爹娘都手搭凉棚仰头看着他，指点着，呵呵笑着说，槐根，槐根……槐根一下醒了，原来大娘真的在焦急地叫自己。槐根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看了看身边的妹妹，她还在香甜地睡着，而爹娘的铺盖早已经卷起来了。槐根这才记起，昨晚临睡前爹娘就说过，今天早起，要把窖子里的辣菜推到集上卖掉，快过年了，很多人买了做辣丝呢。还说要给槐花买新衣裳，给槐根买新鞋子过年。大娘看见睡得迷迷糊糊的槐根还在发楞，声音都直了：好槐根咧，你倒是快点啊，急死我了，你娘跟你爹，都，都，快，跟我去。槐根心里一震，我娘怎么了？他边慌乱地穿棉裤棉袄，边声音颤颤地问。大娘粗糙的大手帮他系着扣子，没做声，可眼泪顺着腮滑进了嘴角。槐根一个打挺儿跳下炕，往街上跑去，远处，黑压压的人抬着两个门板向这边走来，槐根害怕地站住了脚，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一步。人们走近了，槐根才看清，门板上躺着人，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头发上挂着冰凌。那不是爹跟娘吗？槐根的脚迈不出一步，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村人从槐根跟前默默地绕过去，抬着槐根的爹娘朝他家敞开的大门行进。     过后，槐根才知道那天早上的事；先是娘先挎着一篮子辣菜踏上冰面试探一下，从冰上走能省一半的路，村里人都这么走，习惯了。可槐根的爹娘都忘记了，这几天一直是暖融融的，河上的冰已经没那么坚硬了。走到中间时，冰面开始嘎巴嘎巴裂缝，槐根娘站住了，随着一声尖叫掉进了冰窟窿。推着小推车站在岸上的槐根爹一看，把车子一扔，跑过去想拉出槐根娘，可没等到跟前，自己脚下一陷，也进去了。岸上许多准备从冰面走的人都停住了脚。在槐根娘前面的德叔一听到后面的嘎巴声，回头一看，吓得立刻趴下，爬到了对面岸上。岸上没人敢下去救，任槐根的爹娘在水里扑腾了约一袋烟的工夫。用旺财爷爷的话说，槐根爹娘硬是冻死了。     过后，德叔一提起这件事，还得意得不行，说幸亏自己机灵，爬着上了岸，要不，自己也非跟槐根爹娘一起掉进去做鬼不可。     周围的人就嘻嘻哈哈地取笑德叔，说，要是那会儿死了，现在到哪儿去捞手里的这个大胖小子？德叔看着怀里正在啃指头的大胖儿子，满足地说，这楞小子！     谁也没注意，槐根默默蹲一边，手狠狠地抠着地，抠出了一个小洞，指甲缝里隐隐冒出了血珠。少年槐根在九岁这年一下子长大了，快得令自己猝不及防。晃晃悠悠的四年过去了，槐根让大娘大爷家的饭喂得黝黑，长得跟牛犊子般壮实。黑黑的脸上，长着一双跟年龄不相称的眼睛。看谁都是冰冷仇视。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在村里，看到跟自己同龄的男孩，不管对方惹了自己没有，总是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人家，直看得胆小的跑了，胆大的跟他干上一架。他那不要命的架势，让王家岭村的孩子没人敢靠近他，都离他远远的。 槐根从不在大娘家住下，吃完饭就领妹妹回家，哪怕冬天天很冷，雪降半尺，槐根也是吃过饭就领妹妹回来，把槐花在炕上安顿好，自己跑到门外，不论谁家的玉米秸，黄豆棵，抱到灶前，点上火就旺旺地烧起来。火焰炙烤着少年槐根的面颊，照映得他的眼睛亮亮的，烧着烧着，槐根仿佛就看到了从前，娘边弯腰往灶口里塞着草，边直起身子刷锅。“槐根，给我添把草，要烧出来了”娘的吩咐声历历在耳，槐根每次都撅着屁股往灶口里扔进把草，手里拿着根棍子或弹弓，就窜出去了。身后招来娘的一阵笑骂。“槐根，给我添把草”很多次，槐根这么叫着自己，再把灶口里塞得满满的，冒出的青烟呛得他双泪直流。     这天中午，很热，槐根从大娘家吃完饭出来，领着妹妹的手往家走，快到家门口了，看到德叔的儿子蛋蛋在前面低头走着，手里玩着什么。槐根眼前浮现出德叔那得意的笑容，槐根哼了声：“槐花，回家别关门，我一会就回去”槐花点了点头，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问：“哥，你干吗去？”槐根从怀里掏出钥匙，塞到槐花手里，说：“不干嘛，我一会儿就回去”。“哥，别跟人打架。”看着妹妹那双忧伤的大眼睛，槐根更加憎恨德叔憎恨蛋蛋他们。槐根几步撵上蛋蛋，蛋蛋手里拿一把塑料枪，正喜滋滋地摆弄呢。槐根上前一把夺了过来，蛋蛋一看到槐根，怯怯地叫了声哥哥，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槐根心里一软，使劲捏枪的手松开了。“槐根，你这家伙，蛋蛋才多大，你也想欺负他？”槐根抬头一看，是三秋大爷，正严厉地看着他。槐根头一仰，不屑地撇了撇嘴，手里的塑料枪噶蹦一声就碎了，蛋蛋哇地一声哭了。槐根没看手里的破抢，只是抬着头盯着三秋大爷，什么也没说。三秋大爷气得团团转，找东西揍槐根，没找到，把鞋一下从脚上扯了下来，举起来就拍上了槐根，边拍边骂：“你这个混帐东西，早想教训你，让你不学好！”槐根没躲，直直地站那儿，让鞋落在了自己腮上，腮上全是土。槐根冷笑了声，转身回家去了。剩下怒气冲冲的三秋大爷跟哭泣的蛋蛋。     过了没几天，三秋大爷去南坡地里收芋头。这些芋头是早早就用薄膜烤上的，为了去城里多换几个钱，他一天来转悠很多次，喜悦从很早就挂在了他胡须梢上了。可这俩天他去吕镇的大女儿家待了两天，早晚放心不下地里的芋头，提早赶回来了。该收了，那是些钱呢，咋能大意了！可到了地里，才看到一地的枯秧子，地早已经给翻了一遍。三秋大爷肩上的扁担筐子哗啦掉在了地上，人一下跪在地里，用手使劲刨了刨那些松松的土，里面全是一半半的芋头，都是被大镢劈碎的，劈开的芋头肉都变黑了。三秋大爷跪那里，脸色都绿了，双手擂地，大嚷：“哪个狗杂碎干的？你不得好死！哪个狗杂碎干的！”天地无声，只有风从头顶吹过，喊累了的三秋大爷颓然歪在地上……     不远处放羊的槐根咧了咧嘴，欢快地赶着羊到下面草多的地方去了。二 这头羊是爹跟娘留给槐根和槐花唯一的活口，爹娘走时，羊刚刚买来，角都没长出来，四个小蹄子一撒欢，满院子蹦，娘边边用火棒赶它，边说“看，买回家一个槐根，调皮捣蛋的。”槐根就美美地笑，把它四条小细腿一揽，就抱在了怀里。脸埋在它细细的毛里，闻它身上的膻味。 如今，羊长大了，高了，壮实了。放学后，槐根第一件事就是从家里牵出它来，到坡里放，有时把槐花托到它的背上，让它驮着。槐花就在羊背上看着小伙伴羡艳的目光，有时也小声央求槐根；“哥，让她们骑会儿好不好？她们都给我毽子踢呢。”槐根就狠狠瞪槐花一眼，照羊屁股拍一把，快步向坡里走去。      到了坡里，槐根牵着羊不紧不慢地找草肥的地方，然后把妹妹从羊背上抱下来，松开了栓羊的尼龙绳。这头有些老态了的羊跟他的主人一样，不紧不慢地低头啃着草，它知道，没有别的羊敢过来跟它抢。因为凡是槐根放羊的地方，从没有哪个孩子敢把羊放在附近。     槐花可不象哥哥，每次一到坡里，看到槐根放开羊了，她就紧张地看周围，就怕有别的羊在跟前，上次，哥哥差一点把二楞家的羊给吊死，槐花想起来，心里就咚咚直跳。      那天，槐根放学后找槐花找得来晚了，上次早看好的一块草厚的地方，被二楞栓上了羊，这地方在个土崖上，上面有个宽阔的平台，很少有人把羊牵到这里，所以，上面的草特别肥嫩。二楞家的羊是头奶羊，每次挤出羊奶，送到村里羊奶收购点去，看来这头羊给二楞家带来了不少的油盐酱醋。看他那得意洋洋的模样，槐跟恶心。槐根把槐花留在下面，自己牵羊上来了，进到草里，把羊绳撒了手，大羊威风凛凛地瞟了眼奶羊，打了响鼻，二楞不在，槐根来到土崖南边，看到二楞正跟一群孩子在崖下面“顶拐”玩（一种男孩玩的游戏，各人搬起自己一条腿，互相撞）看到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槐根哼了一声。     在下面玩得满头土满头汗的二楞忽然听到崖上面有羊惊恐的惨叫，放下搬着的腿就往崖上面跑，那些一起玩的孩子也跟着跑上来，二楞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奶羊的橛子稳稳砸在崖边上，长长的绳子放到了土崖下，绳子那头栓着的羊悬在了土崖半空中，拼命叫着，四个蹄子乱蹬着，眼睛被勒得鼓鼓的。二楞吓得眼睛都直了，我的娘哎，这咋办，这咋办？边说边团团转，汗顺着淌了下来。桂娃一拍脑袋：“你个死二楞子，快拽羊，要不，就吊死了。”桂娃的话提醒了孩子们，他们一齐用手拽绳子，把奶羊勒了个半死，终于提了上来。一上来，奶羊就瘫在了土崖上。二楞拍着奶羊的肚子，念念有词地说：“羊，羊，你千万别有事啊，万一怎么着，今晚我爹就砸死我了。”桂娃朝他翻了翻白眼，说：“砸你活该，谁让你把羊栓崖边上的？看你这个死样子。”二楞的手心里隐隐作疼，是绳子勒的。他边看手心，边迷惑地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栓在中间草多的地方的。”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这才看到一边眯眼默立着的槐根，二楞忽然明白了什么，站起来习惯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近了槐根：“槐根，是不是你捣的鬼？”槐根没看二楞，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大羊，把手抱在胸前，说：“这个地方是我最早发现的。”槐根冷漠的态度激起了所有孩子的愤怒，二楞象头暴怒的小狮子，把那个油渍渍的汗衫一脱，露出黑油油肥嘟嘟的肚皮。“槐根你个狗养的，今天我不扒了你的皮，我就不是二楞！”跟在二楞身后的孩子们都兴奋了，跃跃欲试，七嘴八舌地嚷着：“揍他，揍他，让他在学校里老欺负我们。”二楞的肚皮一鼓一鼓的，向槐根跟前凑着，猛就把槐根抱住了，槐根用精瘦的胳膊揽过二楞，脚下一个绊子，把二楞摔在了地上，照屁股上就是一脚。二楞一骨碌爬起来，又扑了上去，被槐根拽着头发又一绊子拿倒了。桂娃是二楞大姑家的孩子，看到二楞满身的土，他先是不干了，把小褂一摔，冲上去楼住了槐根的脖子，其他的孩子蜂拥而上……     在这个太阳渐落的昏黄，十三岁的少年槐根被村里的男孩子们围在了中间，他依然昂着头，两眼倔强地盯着所有的男孩，鼻子里血一滴滴滴落着，他拽起汗衫的底边，擦了擦，然后又流出来了……远处收工的大人看到土崖上尘土翻天，夹杂着两头羊，还有槐花的哭声。他们知道，槐根又在打架了，不禁摇头叹息，议论着槐根爹娘的死：哎！是命啊！     当晚上，他们没去大娘家吃饭，槐花边用清水给哥哥擦洗伤口，边小声地哭着，槐根没出一点声，默默地任由妹妹给自己擦洗，不时伸手替槐花擦擦眼泪和鼻涕。那晚槐根跟槐花是饿着肚子躺在了炕上，大娘跟大爷都没有来问问他们吃饭了没有，夜很寂静，静得让他们俩个都睡不着，槐花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着，槐根问，“花，饿吗？”槐花摇了摇头说：“不饿。”槐花怕哥哥再出去惹事。槐根拍了拍妹妹的小脸说，“你等着。”说完从炕上爬起来，穿鞋出去了。槐花就爬在炕沿上等着，一声不吭地等，她饿了。     她多希望哥哥拿块饼子回来啊。记得娘在时，炒大白菜总是沿锅沿贴一溜饼子，那么香，自己居然还不爱吃！真傻！这么想着，槐花咽了口口水，当槐花咽第五口口水时，槐根回来了，手里居然拿着一包饼干。槐花惊喜地一下就坐了起来，伸出小手抢过来。 “哥，哪儿的？” “去权叔小卖部要的。” “哥，咱没钱。”槐花边说边停下了撕饼干纸的手。槐根从她手里拿过饼干，撕开口子，递到她手里，到外屋舀了瓢凉水，坐在炕上替槐花端着，看着槐花，说：“花，吃吧，吃饱了好睡觉。”槐花开始还是一口口地吃，然后整片整片的饼干往嘴里塞，小嘴撑的鼓鼓的。槐根忙把水瓢送到她嘴边，喂她喝水，吃完饼干的槐花拍了拍肚子，才想起哥哥什么也没吃。“哥，我，我全吃了，没给你留。”槐花看着哥哥，愧疚地说。槐根把瓢里的凉水咕咚咕咚喝完，一抹嘴，笑了。脸上的伤痕在笑容里又冒出了血珠。“睡吧，花，明早你早起去大爷家吃饭。”“那你呢？”槐根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说，“我不去，不让他们看咱的笑话”     躺在炕上的槐根和槐花好久都没说话，好象睡着了。屋里有只蛐蛐在不停地叫着。月亮越爬越高，照着炕上这两个寂寞的孩子。“哥，你睡了吗？”槐花忽然问。槐根说：“没呀。”边说边睁开了眼，黑黑的眼睛忽闪在这个有些忧伤的夜里。“哥，你怎么要的饼干呀？”槐根没做声，屋里静悄悄的。好久，槐花以为哥睡着了。“哥，你求权叔了吗？”槐根长出了一口气，说：“我才不求他呢！我不白要他的，我替他们家打十天猪草。” 槐花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哥哥的脸：“哥，以后我不吃饼干了。我帮你放羊。”槐根把槐花的小手放回去说：“花，睡吧，哥明早还要早起上学呢。”边说边趴下用枕头挤着饿得扁扁的肚子。     从那次打架以后，槐根被彻底孤立了。没人跟他说话，除了槐花。把羊放在坡里，槐花就去找花戴，扑蚂蚱玩，槐根就躺在树阴下的草丛里，看蓝天，看白云，有时还能看到风吹过时痕迹。那痕迹就象娘死时头上的冰凌茬子，白生生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23 12:40:20编辑过]

布衣 · 发表于 2006-8-16 07:59:00

三暑假过后，开学的第一天，槐根领槐花进了学校。要学费时，槐根把手伸向大爷：“槐花今天要上一年级了，给学费吧。”大爷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大娘，大娘把瓢一下摔进水缸里，进了屋。槐花看看哥哥，再看看大爷，带着哭声叫了声“大爷。”槐花就是想哭，就是想娘，如果娘在，一定会给自己买个漂亮的书包，而不是手里的塑料袋子。大爷进屋子跟大娘说了些什么，把一把大大小小的票子放在了槐根的手中。皱着眉头挥手道：“去吧去吧。”
 槐根领着妹妹的手，沉默了半条路，说：“槐花，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读好书了，咱们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里的人。”槐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为什么离开这里？咱这里有家啊。”槐跟苦笑着看了看妹妹：“花，爹娘没有了，家就没有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咱不在这个村子里住下。”槐花奇怪地问：“为什么？”槐根的嘴又闭上了，一声不吭地向学校走去。 上学了的槐花才知道，哥在学校里学习一直是第一名，老师都喜欢哥哥，说他学习跟玩命似的，是同学们学习的好榜样。可槐根似乎对这样的表扬很不屑。 这天快放学了，<personname productid="杨" wst="on">杨</personname>老师把槐根叫到了办公室，让他跟个小大人似地坐在自己对面椅子上，槐根满不在乎地坐下，抬头看着老师。<personname productid="杨" wst="on">杨</personname>老师早就习惯这孩子的寡言少语，很和蔼地说：“王槐根，全镇的五年级要举行一次数学大比赛，老师的意思是想让你代表我们班到吕镇参加这次比赛，你数学棒，肯定能给学校争得荣誉，为我们班争光。”说完，期待地看着槐根，槐根却有点轻蔑地笑了笑，说：“我不参加，我不会给谁争取荣誉。”说完，站起来走出了办公室。<personname productid="杨" wst="on">杨</personname>老师半天没回过神来。居然有这样的学生！居然有这样的学生！<personname productid="杨" wst="on">杨</personname>老师一连说了几遍，说完了，还是没回过神来。 这天晚上，<personname productid="杨" wst="on">杨</personname>老师在学校里吃完饭，没备课就到槐根大爷家做家访了。他一进了屋子，看到昏暗的灯光下，饭桌子周围围了一圈孩子。槐根兄妹还有二丫姐弟俩。桌子上就摆着一碗咸菜条，大娘正在骂二丫把咸菜条切得太粗了，说她不会过日子，要吃穷这个家。所有的人都各抱着一个大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稀粥。大娘的背过早地驼了，头发跟乱草一样蓬松着，头顶处还挂着几根草。大爷手举着碗，可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手背上是些细细的小裂口，这几天收玉米，就二丫跟大娘大爷三人下坡，槐花跟小哥哥榆根只能放了学来打个下手，帮不上什么忙，槐根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帮着秋收。  大娘大爷看到杨老师进来，并没表示出多大的热情。杨老师坐了没多会儿就走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来得那么尴尬，语言那么贫乏。槐根只是低头喝粥，一副任凭老师大娘大爷说去的摸样。  送杨老师到门口时，大娘才低声说着槐根的不好，槐根的倔强，槐根的阴沉。“杨老师啊，你看到我们家这样了，实在是供不起他们都上学啊，可有什么办法，槐根他自己不说不上，我们是不敢说的。以前多好多乖的一个孩子，谁不喜欢呀，有他爹妈那会儿，天天来，大娘大娘地叫，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可从他爹妈走了以后，就生生变了个孩子呀。四年了，我没听他叫过一声大娘大爷，见天地给我惹事啊，我管不了。前天后园的张三婶又找来，说槐根放学从人家菜园里走，无缘无故的一脚就把人家的南瓜踩破了，你说，你说……”杨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了。  槐根等妹妹喝完粥，领起妹妹就走。今晚他要出试卷给妹妹做，看她学的怎么样。这晚，槐根家的蜡烛换了两根，才熄灭。四星期天又到了。槐花喜欢过星期天，可以跟哥哥到坡里，边放羊边背书，真好。可这个星期天早上起来，槐花看到天阴阴的，怕槐根不领她了，
好在槐根没有，只说今天不带书了，省得下雨淋了。他们各人从大娘家拿了个饼子，边吃边往坡里走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大娘又一次动员大爷，去说服槐根卖掉羊。“难不成还要养这头羊的老？谁家养羊这么个养法，按辈子地养！母羊还可以挤奶，一头破公羊，养着也是瞎养！”大爷摇了摇头说：“要说你去说，我可不去，上次一说，那小子不是跟疯了似的？谁动了他的羊，他就跟谁拼命。别惹他了，留着吧。”大娘骂了大爷两句，出了屋子。 天有点阴，可槐花很快乐，哥哥这次放羊的地方是片树林，里面不时传过鸟的鸣叫，淡紫色的小花铺了一地，随风摇曳着，青草比家里的褥子都厚实，都绵软。槐根把羊绳一松手，跟槐花一起躺在了草地上，互相看了看，嘿嘿笑了。 一会儿，槐花爬起来，在林子里窜这里，跑那里。不时大叫哥哥，槐根静静地坐那里，看着妹妹开心地玩，看着老羊寂静地啃着草。看到老羊，槐根仿佛又看到爹娘在世时，这羊还没长出犄角，全身雪白，大大亮亮的眼睛，粉红的小蹄子，粉红的小鼻子，象朵桃花长在了脸上，别提多俊了。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变了。 忽然远处传来槐花带哭的喊声，槐根激灵一楞，忙寻声跑去，槐花坐在地上，抱着脚哭，脚底的血从小窟窿里一阵阵冒着，槐根吓坏了：“花，怎么了？”槐花边哭边说，扎进东西去了。槐根蹲下，驮上妹妹就跑，跑过老羊身边，看它正低头着啃草，想了想，继续向村子里跑去。 在村卫生所里，赤脚医生用镊子把槐花脚底的刺捏出来时大雨也倾盆而下，下的是那么毫无防备，就象有整个水库从天上倒下来般。，根忽然想起了羊，用手抹了抹槐花腮上的眼泪说，“槐花，刺出来就好了，你等会儿，哥去牵羊。”槐花撇着嘴，点了点头，哽咽着说，“哥，早回来。”槐根边答应着边跑向了羊吃草的地方。 雨追着槐根，抽打得他脸上生疼。他跑到了小树林，可除了茫茫雨幕，什么也没有。槐根大声唤着羊，四处寻找着，杨树底下，棉槐丛底下，可哪里都没有羊的影子。槐根用手撸了一把脸，穿过小树林往前找去，前面是旧河套，光光的，除了雨还是雨。槐跟又往家跑去，小路上一脚一个泥窝。跑回家，看见门锁得好好的，羊没回来。槐根又跑到坡里，茫然地站在小树林里，雨把槐根的眼蒙住了，去哪儿找呢，去哪儿找呢？槐根感觉很累，衣服早就贴在了身上，冰凉冰凉的。少年槐根不再跑了，他跑不动了，全身的力气被雨冲掉了。他慢慢从小树林里出来，面前是块空地，他坐了下来，抱着腿，把头搁在膝盖上。槐根这才发现自己跑掉了一只鞋，另一只鞋上全是泥。小腿肚子不知让什么给划破了，有血和着泥水淌了下来。槐根没动，依旧把头搁膝盖上，任凭大雨浇着。白茫茫的大地上，除了大雨，就剩下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在跟老天爷叫着劲！冰凉的雨水顺着槐根的头发，灌进了领子，让他打了一个冷战。“哥，早回来。”这是槐花的声音，少年槐根答应过妹妹的。于是，槐根站了起来，走得踉跄，可他还是朝前走着。他懂了，没人可以帮自己，除了自己！槐根找遍了经常去的所有地方，雨渐渐地不那么穷凶极恶了，槐根的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当找到三秋大爷地边时，忽然，槐根听到了微弱的“咩咩”声。“羊！我的羊！”槐根浑身一震，腿一瘸一拐地四下搜寻着，血顺着泥腿还在流，让槐根有点暖暖的感觉。在一丛棉槐下，槐根看到了蜷缩在里面的大羊，它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槐根，又“咩咩”叫了俩声，似乎在问候槐根，然后从里头钻了出来，槐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把就抱住了它的脖子，仿佛一撒手它又会不见了。他就那样长久地用脸摩擦着它湿漉漉的脖子，槐根觉得它就是自己的一个亲人。五槐根放学，在院子里听到坡上华嫂在跟大娘出主意卖他的羊。槐根很从容地进了大娘的屋子，华嫂尴尬地朝他笑笑，朝大娘使了个眼色，站起来走了。那晚上，华嫂家在场院里的麦秸垛烧得耀红了天，旁边的几家急了，连水加扫帚地一齐上，好容易把火扑灭。扑灭后才发现不光华嫂，旁边宏嫂家的那垛光滑圆溜的草垛也化为了灰烬。宏嫂叹了口气，把一边梗着脖子，要查出是那个“狗杂碎干的”的宏哥拽回了家。华嫂吓出了一场病，从那以后，华嫂再也没登过大娘家的门槛。路上碰到华哥，槐根昂着头，直着身子走得跟仪仗兵似的！即使碰到面带微笑的宏嫂，槐根也是那样面无愧色的走过！谁让你家草垛挨着华嫂家的！ 有一天槐花从学校做完值日回来，看到哥哥急匆匆从大娘家拎着一暖瓶热水回家了。忙忙跟着跑了过去，可槐根没喝，而是把这瓶热水全部倒进了墙角一个大蚂蚁窝，蚂蚁们在热水中沸腾了，挣扎着。槐花吓得一下跑到了屋里，可槐根看着看着，露出了痛快地微笑。让你们这些小东西还整天忙忙碌碌地过日子，日子是那么好过的？ 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地过着，寂静的王家岭村沉默地看着槐根用破坏来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冬天来了，这个冬天格外冷，槐根和槐花身上的棉袄越来越旧了，下摆上接了一茬又一茬。晚上，从大娘家回来，槐根在灶前烧完火，来到炕头槐花的褥子底下，伸手摸了摸，里面温热了，这才脱鞋上了炕。槐花这几晚睡得很早，作业做完就躺下闭眼睡觉。 今晚还是，槐根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不热。“花，怎么了？这几天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槐根不放心地问。槐花翻身趴在枕头上，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哥，这几晚上吃饭时，二丫姐姐老瞅我，我就想快吃快走，现在就饿了。”槐根没出声，下地在屋里徒劳地翻动了一回，什么吃的都没有。 长长的冬夜用寒冷的眼睛看着槐根，槐根穿上衣服，来到大爷门前，踢开了大爷家的门，在大爷惊愕中，把篮子上栓上绳子，拽着就下了井子，摸黑在里面把红薯拾进篮子，然后手扯绳子从井子里爬上来，把一篮子红薯吊了上来，就这么上上下下的几回，把从家里梢来的一个尼龙袋子装满了，从到头尾没说一句话，大爷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上来下去的忙活。最后，他拖起那袋子红薯就走。回头看了看披衣站在屋门口的二丫，冷冷地瞅了眼！ 槐花现在最愿意过晚上，做完作业，可以爬在暖暖的被窝里，等着哥哥两只手倒着，吹着气把从锅底才掏出的红薯放炕上。槐花吃着哥哥今晚烧的，明晚煮的红薯。一高兴就露出掉了还没长齐的两个小牙。今年的冬夜对槐花来说，是那么香甜和满足。一直到转过年来，春暖花开了，槐花还是对那个空空的红薯袋子恋恋不舍，对那些快乐的夜晚怀恋不已。 这天早上，槐根正在给槐花扎小辫，大爷从外面进来了。槐花脆生生地叫了声大爷，槐根没作声。只是专心地给槐花梳着头发。大爷闷头坐在炕沿上，从口袋里摸出纸烟，卷了一根吸着。槐根替槐花扎了好小辫，到炕上把被子卷了起来。大爷这才艰难地说：“槐根，大爷跟你商量个事。”槐根警惕地看着大爷，还是没出声。“你也看到咱家的情况了，二丫，榆根，还有你跟槐花，都上学，家里实在负担不起。我跟你大娘商量着，想让你跟二丫上完这半年就下来。”说完抬起眼皮看槐根。槐根看着大爷脸上的沟沟壑壑，跳下了炕，抓起槐花的小手，拿起书包，径直往外走。大爷跟在后面，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槐根那副不理睬的样子，只好把嘴闭上，倒背起手往家走去。槐根转过身，手牵着槐花，久久地看着大爷那苍老的背影，牙齿咬住了嘴唇，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笑，恶狠狠地说：“做你的大头梦去吧！”槐花看了看大爷，又抬头看了看哥哥，怯怯地叫了声：“哥？”

布衣 · 发表于 2006-8-16 08:00:00

六这个夏天让槐根有些忧虑，他不知道暑假以后还能不能回到校园。这么想着，他又恨起大娘跟大爷来，哼！不让我上学，你们家的日子能过安顿？等着吧！槐根值日的日子回来的总是很晚，这天傍晚，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煎饼了，还没见槐花从屋里出来，不禁奇怪，掀开门帘一看，看到榆根正在用白开水兑蜂蜜喝，槐花站一边，大大的眼睛盯着蜂蜜瓶子。槐根知道，那个年年来放蜂的人又来了，大娘肯定是去他那里打的蜜。槐根手里拎着煎饼，进去把槐花拥了出来。“哥，蜂蜜比白糖还甜么？”槐花舔了舔嘴唇，仰脸问槐根。槐根领起妹妹的手，往家走去。槐根知道自己屋后那棵槐树上有个很大的蜂窝，他决心上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在蜜蜂里头，有蜜蜂就应该有蜂蜜吧！这天放学，槐根用褂子把头一蒙，仅露出两只眼睛，爬了上去，爬了一半，出来了一群蜜蜂。槐根吓坏了，头一低就往树下滑。忽然眼皮被尖锐地刺疼了，手一松，掉在了树下的草垛上。那股疼痛一直朝内心深处钻着，眼睛湿热地肿胀了起来，槐根知道自己被该死的蜜蜂蛰到了。他捂着眼睛,翻身从草垛上下来，朝家里急急走去，步子还不敢快了，仿佛一快，眼皮更疼似的。一直站在门里偷看槐根的青松看到槐根走远了。一下窜到桂娃家，呜哩哇啦地说了半天，桂娃才听明白。桂娃那个高兴啊，跟刚喝了一茶碗蜂蜜那么舒心！他把手一挥说：“去，叫上二楞他们，看他槐根的笑话去！”青松乐颠乐颠地跑了出去。槐根的眼皮越肿越大，最后整只眼睛看不清东西了。路上，三秋大爷跟三秋大娘大概赶集卖鹅才回来，看到槐根的样子，三大娘刚要问，被三秋大爷用力拽了一下，啪嗒啪嗒走过去了。槐根从胡同头的枣树下过，听到嘁嘁喳喳声音一下子就没了，静悄悄的，仿佛没人在这里。她们都惊异地看着捂着肿大着眼睛的槐根，华嫂最先醒悟过来，高声笑了起来，那声音是那么清脆和犀利。槐根觉得比蜜蜂刺得还让人发疼！嘁嘁喳喳声又飘了起来，一直跟着槐根到家门口。槐根把门咣铛一下闭上了，吱啦一声又开了。槐根回过头，看到门口挤着一圈的脑袋，是桂娃二楞他们。一看到回过头的槐根，他们一齐大笑起来，桂娃领头唱起他们小时侯经常哼的歌谣：      大黑熊，舌头红谗蜂蜜，趴树丛蜜蜂蛰，浑身疼屁滚尿流回家中唱声越来越大，把院子里的大羊惊得咩咩叫了起来。槐花从屋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哥哥的样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槐根居然朝妹妹笑了笑，说：“花，把门关上，别哭，让他们看着笑话。”槐花把门用力关了上，把那些笑容，那些歌声，那些唧唧喳喳关在了门外。槐花从水缸里费力地端出一大瓢水，槐根就蹲在水瓢跟前，用手撩水到眼睛上。一沾上水，眼睛就一紧一紧地疼。最后槐根放弃了水，躺在了炕上。槐花一会趴上去看看哥哥肿得发亮的眼皮，一会下来想开门去大娘家，可又怕桂娃他们还在门口，不禁一张嘴又哭了起来。爹娘去世时，槐花一声没哭，她看到那么多人进进出出自己家，觉得是那么热闹和好玩。居然在院子里踢起了毽子，那飞舞着的毽子上下翻滚，轻盈自如，无知得如小槐花自己。可现在槐花知道了，自己不能失去哥哥，哥哥是自己唯一的亲人！疼痛使槐根没法安慰槐花了，在炕上烙饼似的翻滚。这时，咚咚的捶门声让槐花停止了哭泣。她像捉到了救命稻草般一下就跑到了门口，犹豫地问了声：“谁啊”那声音里满是泪水。“花，我是你宏嫂子，开门，嫂子看看你哥的眼睛。”门外传来这温柔的声音让槐花一下把门关就拽下来扔在地上了。门开了，宏嫂一步闯了进来，看着眼前泪汪汪的小女孩槐花，爱怜地用手把她的泪擦掉，说，“花是好孩子，不哭，你哥是蜜蜂蛰着了，不要紧，嫂子小时淘气也被蛰着过，一会就好了。”槐花从没闻过这么好闻的气味，那是股兰花的幽香，也像栀子香，也象是月季花香，反正让槐花陶醉。宏嫂看着镇静下来的小女孩笑了，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子，槐根已经没有心思去猜谁来了，象头烦躁的小兽在炕上翻来覆去。看到宏嫂进来，槐根安静了片刻，他想起了那个滚瓜圆溜的大草垛，想起了那晚映红半边天的大火。少年槐根知道这个住在权叔隔壁的宏嫂子，是前年冬天结的婚，婚礼很排场，当时槐花要去看，自己还领她去了，她笑吟吟地抓了一把糖给自己，自己没要，掉头跑了。宏嫂今年春天才生了孩子，听说是个男孩，长的特好看。她来干吗？因为那个草垛么？来看热闹的么？这么想着，可槐根没问，少年槐根肚子里有很多疑问很多话，可他从不说出来，他不知道说给谁听，谁又有耐心听呢。宏嫂也没说话，上前把槐根揽进怀里，拿开槐根的手，用手轻轻揉着眼皮四周，然后慢慢靠进眼皮，没等槐根感觉到疼痛，宏嫂子从槐根眼皮上捏出了点什么。宏嫂子继续捏着，有些淡淡的黄水被捏了出来。“花，有东西给你哥擦擦眼皮么？”宏嫂问在一边怔怔看着自己的槐花，槐花忙出去拿来一条毛巾，神圣地递给枫嫂子。槐根觉得现在更疼了，眼睛周围火辣辣地疼，脸上的肌肉都哆嗦起来。宏嫂子问：“槐根，疼吗？”那温柔的问声，让槐根心里一热，脸哆嗦得更厉害了。“花，去拿个茶碗过来。”槐花跑出去，找了一圈，拿了个吃饭的大海碗过来。宏嫂子接过碗，把衣服轻轻掀了上去，露出了她那一对还在哺乳期的鼓鼓涨涨的洁白的双乳，一手拿碗接在乳房的下面，一手捏在乳头上往外捏奶。看到双乳，槐花瞪大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不自觉地上前靠了靠。在槐花零星的记忆里，娘的双乳曾是自己的港湾，当饿了，哭了时，娘就会把自己搂进怀里，掀起褂子，让自己一手拿一个，嘴含一个，那时自己的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只是努力地吮吸着。这飘起的绵软的奶香唤醒了槐花所有的记忆，让槐花想起了娘，想起了懵懂弱小的自己，想起了那些温暖的怀抱，那两让自己安静的双乳。小女孩槐花哭了，泪顺着腮滚滚而下，流进嘴里，滴在衣襟上，可她没擦，泪眼朦胧还是盯着那对美丽洁白的双乳，那些喷涌到碗里的乳汁。她又上前挪动了一步。槐根看到那洁白的乳汁喷撒到碗里，脸渐渐红了，有点不知所措地扭着身子。可看到宏嫂子那安静的面庞，碗底那近乎圣洁的乳汁，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好象不痛了，于是静静地坐在炕沿上等着。奶香绵郁悠长，笼罩在这几间破败的屋子里，屋子里充满了温馨和慈祥。宏嫂子看到差不多了，放下衣服。让槐花端着大碗，自己坐在炕沿上，让槐根躺在炕边，枕自己腿上，用毛巾角沾着乳汁，轻轻擦拭着被蜜蜂蛰的患处。槐花虔诚地看着毛巾角从碗里到哥哥的眼皮，虔诚地看着宏嫂子。槐根的眼皮被宏嫂用奶汁清洗了一遍又一遍，槐根一直没说话，就那么听话地躺在宏嫂子的怀里，嗅着那些久违了的奶香，闭着眼睛让宏嫂子轻柔地擦着。一直到宏嫂子说，好了，躺会吧，槐根。槐根默默地向上，躺在铺盖卷上。槐花看着碗底的剩奶，放在鼻子下使劲闻了闻，枫嫂子笑了，“倒掉吧，花，天热一会就坏掉了，我明天还会来的，别怕，你哥哥不用几天就好了。”槐花点了点头，把小手伸进宏嫂子粗糙的大手里，蜷缩在里面。仿佛这大手会给她增添很多力量，会给她很多美好记忆。宏嫂子感觉到了在自己手里的小手，轻轻攥了攥，笑了。牵着这双小手到了大门口，摸了摸槐花稀疏的头发，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槐花关上门，回到屋里，听到了哥哥槐根那呜咽声，槐根想压抑住这哭声，可声音还是从嘴缝里流了出来，索性就哭个痛快吧。在这个夏天的午后，十四岁的少年槐根和9岁的妹妹槐花哭了，声音飘荡在这萦绕着奶香的屋子里，回荡出一些思念，一些冷清。从那以后，宏嫂子每天都来用奶水给槐根治疗蜜蜂蛰的患处，一直到槐根的眼皮消了肿，好起来。宏嫂子最后一次来是个雨天，槐花以为她不会来了，可还是开着大门，趴窗户上朝外眼巴巴地看着。雨雾中，宏嫂子来了，头上顶块油纸，哈哈笑着跑了进来。从怀里摸出两个桃酥放槐花手里，宏嫂子每次来总是给槐花梢点好吃的，有时是两只鸡蛋，有时是个苹果，今天的桃酥大概是从孩子嘴里省出来的。槐花放在手里，看着，没舍得吃。她想等嫂子走了以后，跟哥哥一块吃。那天宏嫂子给槐根用奶洗完患处，没走。在屋内拖过大盆，倒上水，朝槐根招手说：“过来，槐根，嫂子给你洗洗澡，身上都酸了。”槐根甚至是有点扭捏了，脸红到了脖子根，想了想说：“不，今天下雨，冷。”宏嫂子大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跟月牙似的。上前拉过槐根，一把褪下了他的小褂，把下面那条油渍渍的裤子也褪了下来，只剩下了一条小裤衩，再把他拖到了大盆前。“蹲下！把手放进水里，弓起身子。”宏嫂子命令道。槐根乖乖地把身子弓进了水里，槐花在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槐根朝扭过头，朝她努了努嘴。宏嫂子把槐根的背上腿上撩上水，然后使劲搓了起来，搓得一道道的红缕子出来了，直到耳边听到一声声脆脆的，清凉的咯吱咯吱声，宏嫂子才松口气，说：“终于干净了，打上肥皂就完工了。”边说边拿过肥皂照槐根全身打着，洁白的泡泡飞散了槐根一身，槐花高兴地四处吹着，跟泡泡一起欢呼跳跃着，外面雨停了，院子里一片清新，屋檐往下滴答着存水。大羊偶尔咩了两声，还在反复咀嚼着。槐根记起了娘在世时，也经常这么给他洗澡，搓得他全身通红，自己一嚷疼，娘就笑骂着，这混小子，打架时咋不怕疼来？多久没这样洗过澡了？多久没人这么搓得自己生疼了？自从娘走后，这个大盆从没再用过，闻到着满屋子得肥皂香，槐根的面颊被水打湿了。给槐根洗完后，槐花生怕不给她洗，忙忙地脱掉小褂子，站一边等着。宏嫂子看到她期待的样子，笑了起来。上前把槐花衣服全褪了下来，象抱了个人参娃娃，轻轻放进水里，双手轻柔地搓着，嘴里哄起了一支不知名的歌谣，没有歌词，只有几个叹词“咿……。咿咿呀呀，” “咿……咿咿呀呀，”调子如春风般柔和，如春天刚发芽的小草般清香。槐花想起了自己半夜发烧，娘叫自己起来喝白糖水那次，想起了爹从坡里回来，拿下别在苇笠上的大蚂蚱时，想起了炎热的夏夜，娘把自己抱进水里，也这样轻轻揉搓的样子。身上还有奶馨味的槐花从水盆里站起来，用湿湿的小胳膊抱着宏嫂子的脖子悄悄说：“宏嫂子，你跟我娘似的，我娘以前就这么给我洗澡。”宏嫂子停住了哄唱，好看的月牙眼一下就红了。给他俩洗完澡，把他们的衣服洗出来，就快晌午了，可宏嫂子没走，她拿个小凳子坐在屋门前，抱着槐花，看着外面的雨，跟槐根槐花说了很多很多话，从没人跟他们说这么多的话，也从没人用这么软和的口吻跟他们说话，静悄悄的屋子满是雨声风声和宏嫂子轻轻的说话声。槐根紧绷的脊梁第一次松懈了下来，把头搁在膝盖上静静地听着。槐花多希望自己能老这样在宏嫂子的怀里听她说话呀。外面早已是风清云淡了，宏嫂子站了起来，摸了摸槐根硬硬的头发说“槐根，嫂子知道你懂事，是个好孩子，好好照顾妹妹，给她做个好榜样，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让她照着你的脚印走下去，可不能出丁点差错，一步走错了，会步步错的。槐根，那样，你爹跟你娘在地下也不安生的！”槐根低着头，使劲“嗯”了声。槐根从被蜜蜂蛰着，每次吃饭都是槐花给槐根捎个饼子或者煎饼。大娘大爷也不问什么，到该吃饭时，全家除了槐根都围桌子旁，就那么机械地咀嚼着粗糙的饭菜，咀嚼着艰难的生活。槐根的眼睛终于好了。日落时分，他领槐花去大爷家。西边的天上，挂着一道淡淡的彩虹，不绚丽也不耀眼，可让槐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和恬淡，槐根又想起了宏嫂子。饭桌上，还是碗筷子声。槐根想了想，没说出来。等吃完饭，他跟大爷进了屋子，大爷有点诧异地看着他，卷烟的手稍稍抖动着。“我想跟你说个事。”大爷一楞，抬眼看了看槐根， “我听你的，不上学了。让槐花上。”大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炊帚站在了门前，听槐根这样说，泪下来了，用带着套袖的胳膊擦了一下，出去了。大爷把卷烟用舌头一勾粘上，叹了口气，弯腰吸起了烟。槐根领妹妹往家走着，夜幕降临了，一勾弯月挂在空中，小村庄浸润在寂静里，路上不时传来蛐蛐蟋蟀的叫声，谁家的狗偶尔叫两声，回荡在这个夜空下，显得寂寞而悠远。槐根第一次看王家岭的夜这么美，这么静逸，攥妹妹的手更紧了。      七王家岭这几年翻盖了不少新屋，加明拉起了个建筑队，自己当包工头，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这天，槐根大爷早起去了加明家，头天晚上他去过两趟，没有等到，这次去，加明还没起来。大爷就在院子里坐着加明媳妇递过来的凳子，闷头吸烟等着。等加明打着呵欠出来时，大爷没有一句客套话，就是要求去打小工，说地里没什么事了，闲着会闲出毛病来。看到他干瘦赢弱的身子，再看看他乞求的目光，加明勉强地点了点头。槐根大爷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给加明递卷烟，一个劲夸奖明脑子活泛，会挣大钱。当槐根知道大爷去打小工时，大爷已经把腰扭了，大爷的身体这几年已经一年不如一年了，细长的身子如虾米般弯曲着，黑红的脸上肌肉仿佛都干了似的，紧绷绷的，没有一点油星。这是他去做小工的第十天上，跟别人一起抬楼板，刚抬起，就听腰间“喀嚓”一声，大爷叫了声“不好”汗顺着淌了下来，腰直不起来了，不能动。加明让人用平板车送了回来。村里不少人跟在后面看着，拥到了大爷门口，槐根从大爷家领槐花出来，一看到那浩荡的人群，多年前冬天的那个早晨又从记忆里复苏过来。槐根惊恐地攥着妹妹的手，看着人群，看着平板车，看着车上疼得脸都扭曲了的大爷。他一下子冲到车跟前，跪下，扒着车帮：“大爷，大爷，你怎么了？”大爷听到槐根这急促的声音，睁开眼，露出了一个苦笑。二楞爹牢骚道：“大哥，你说你都这么个年纪了，身体又不好，这不是犯傻嘛。那些活是棒劳力干的，哪是你能干得了的？就是缺那俩钱儿，也不能拿命去挣啊！”大娘从屋里出来，一下拨开众人，看到大爷这样，脸都掉了颜色，“他爹，你这是咋了？咋了？我说不让你去你非得去，你有个好歹，这一大家子人靠谁去，靠谁去啊！”槐根看着大爷花白的头发，看着皱纹里那些尘土，看着从额头上滚落的豆大的汗珠，心里像有一把刀在搅动。“那天槐根跟他说不上学了，他一晚上睡不着，光知道抽烟，这孩子可怜啊，爹妈没了，现在学再捞不着上，他这做大爷的心里讨愧啊！没别的挣钱的法子，就是知道去卖力气。”大娘说着说着，放声大哭了起来。槐根从地上跳了起来，挤出人群，就一个念头，跑，跑，离开这里！当槐根的肚子疼得再不能跑时，他停下了，一摸脸，满脸的泪水。槐根不知不觉跑到了吞噬了自己爹娘的河边。四年了，槐根一次也没来过，他痛恨它。如果它是头驴，是条神话中的龙，哪怕是头老虎，自己也一定来跟它拼命，用斧头把它砍个稀烂，让它还回爹娘。可它不是，它是条河，是条刀砍不断，火烧不死的河！槐根固执地站那儿，爹娘那挣命的呼喊和挣扎的影子又翻滚在里面。槐根一抹泪水，衣服没脱就跳了进去，就奋力地游着，用手使劲扒着水，恶狠狠地游在里面。大河，你这个畜生！你这个妖怪，你还我爹娘，你还我，你还我！槐根浮出水面，把湿漉漉的小褂脱下扔了，撸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声喊了起来，还我爹娘！还我爹娘！声音在河面上跌宕起伏，流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槐根看到河那边有大片的芦苇在随微风摆动着，他踩着水游了过去，赤着上身双手在芦苇丛里撕裂，争夺着芦苇。一片片的芦苇被他按倒了，惊起了几个水鸭子“嘎嘎”叫着飞了。当他筋疲力尽时，脸上、身上、胳膊上已经是道道的小口子，往外冒着血珠，槐根渴望疼痛，可他感受不到疼痛，他只感到来自内心的焦灼在炙烤着自己。他又一猛子扎进了水里。今天的大河如母亲般慈祥，如宏嫂子般温柔。轻轻地托着槐根，仿佛他是自己调皮的儿子。累了，槐根又躺在水边上。河水用触角抚摩着槐根，轻抚着他那些伤疼。槐根心里渐渐平和了下来，闭上眼睛倾听着大河的耳语，大河的告诫，槐根睡着了，睡了一个下午。当他从河里出来时，夜色逐渐四笼了，即使在薄薄的暮色里，还是能看到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暴怒，不再有仇恨，变得坚毅明亮了，比二楞们的眼睛里多了些什么。那晚，槐花睡了，槐根在羊棚里待了很久，他蹲在大羊身边，用手长久地抚摩着它的头，它的角。大羊反复咀嚼着，用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槐根，“大羊，别怪我，我也不舍得你，可没办法呀，大爷得吃药，槐花得上学。”大羊轻轻在嗓子里“咩”了声，这声音让槐根想起它刚到这个家里妈妈夸奖它长的干净时，想起它驮着自己，驮着槐花的那些日子，想起自己领它冲倒了墙外葱地的篱笆，妈妈拿着火棒追出来的样子。槐根默默地蹲那里想，坐那里想，抱着大羊的脖子想。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掠过低矮的墙头照在槐根身上时，他在大羊一边的干草上睡着了，睡得很安逸，很自然，那些阳光洒落到他毛绒绒的脸上，睫毛上，嘴唇上，破旧的衣服上，给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镶上了一道道金边。槐花在羊棚里找到了熟睡中的哥哥，把他摇醒。槐根一手牵着大羊，一手牵着妹妹，向大娘家走去。进了院子，把羊栓好，进了屋。大爷躺在炕上，满屋的膏药味，大爷没去卫生院，他说去也是糟蹋钱，没挣到钱可不能再白白地扔钱了。只是让村里会正骨的胡三爷给看了看，正了正。胡三爷摇头说，好起来，很费事，因为大爷老了，不比年轻了，骨头都脆了。槐根扯了扯眼睛一直红肿着的大娘的衣襟，走到了院子，用手指了指大羊说：“去卖了吧，好给我大爷买药。”大娘一把揽过槐根的头，抱在了怀里，那些热热的风从头顶抚过，槐根到底受不了这样的亲热，挣脱出来，挎起一个篮子，准备去打猪草，走到门口了，想了想，回过头来说：“别把羊卖给老汤锅。”说完，不等大娘说什么，转身出了大门。留在门里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大娘看着影子自言自语地说：“槐根长大了！”

布衣 · 发表于 2006-8-16 08:01:00

八隔壁二婶家的闺女上秋要出嫁了，这几天请了个外乡人在打家具，每天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大爷躺炕上听着这声音，倒也不觉得烦闷。自从大爷扭伤了腰，槐根的话更少了。可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贪恋热闹，跑到隔壁看木匠做活。木匠有四十多岁了，领一个小徒弟，一副走南闯北的样子。他似乎很喜欢槐根，槐根站在刨花堆里，不时递把锯，送个刨子的，看着挺机灵的。这天，木匠停下歇息，边喝水边问：“小家伙，跟老叔学木匠吧，看你脑瓜子够好使的。”出来倒水的二婶呵呵笑着说：“那敢情，槐根是状元的材料呢，在学校里学习顶呱呱的。哎！就是命不好。”槐根听到这里，一转身走出了大门。二婶边进屋边叽咕，“看看我这嘴，又得罪了。”二婶以为槐根不会来了，可下午他又来了，蹲木匠身边，静静地看着木匠老叔专心地测量木料，细心地划线，不时瞅瞅他耳朵上那支铅笔。那神情仿佛在课堂上。木匠从二婶嘴里知道了槐根的一切，不由得对他有些怜惜，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份慈爱。这个假期，槐根没做作业，除了教导槐花的作业外，其余的时间都泡在了木匠这里。于是，很多个夜晚，槐花经常看到哥哥把自己的铅笔夹在耳朵上，在炕前里走来走去。槐花也莫名其妙地夹耳朵上支铅笔，站炕上走来走去。边走边看着哥哥。槐根看到槐花的样子，把眉头一皱，挥挥手，像老木匠招呼小木匠似地说：“去去去，你懂什么！”槐花也把手这么一挥：“去去去，我什么也懂！”然后兄妹俩人一齐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槐根一下就停住了，眼神落寞地看着槐花，问：“槐花，如果哥不在跟前了，你一定听大娘大爷的话。”槐花一听，把手一挥说：“去去去，我什么时候都听大娘大爷的话。你懂什么！”不等说完，就笑得前伏后仰的。少年槐根没笑，像个大人似地看着妹妹，看着看着，从耳朵上摘下铅笔，一下躺在了炕上。要开学了，可大爷一点好起来的迹象也没有，吃喝拉撒还是靠大娘。大爷似乎长了脾气，除了开始几天还按时吃药，现在一听吃药就烦，把药拿到手里，就使劲盯着这些大大小小的片片，嘴里咒骂着。那天来了个收破烂的，二丫把她所有的课本作业本子都卖了，当收破烂的把钱放她手里时，她哭了，那些晶莹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滑落，落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毛票上，落到手背上。这个优秀的初三女生知道，从今天开始，自己不再是那个花朵般的中学生了，而是跟娘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那些美丽的憧憬，那些花蕾般的志向，不等开放就枯萎了。这个夏日的中午，那些炎热，那些悲凉，侵蚀着槐根，侵蚀着二丫，令他们茫然而无奈。槐花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一直不写作业，也不背书了，以前他放了学，什么不做，先做作业，可现在假期这么长时间，都结束了，他甚至连书包也没打开过。他一直跟在木匠老叔后面，做这个，动那个。晚上，槐花颇为忧虑地看着那个鼓鼓的书包，看了看躺炕上的哥哥，推推他，槐花知道哥哥没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槐根睁眼问：“花，咋了？”槐花奇怪地问：“哥，明天就开学了，你咋不急呢？”槐根没做声，又闭上了眼睛。槐花等了会儿，看哥哥没动静，就脱了鞋，放下蚊帐，把自己跟哥哥揽进了蚊帐里头，压了压蚊帐周遍，蜷缩着身子，睡了。睡到半夜，槐花被哥哥推醒了，她朦胧地揉揉了眼睛。看着很精神的槐根，心里想，哥一直没睡呢。槐根趴炕上，胳膊肘压着枕头，看着炕田，说：“花，下午我去过学校，我跟老师说了，我不上学了。”“哥！”槐花失声叫道。槐根转过头看了看妹妹，笑嘻嘻地说：“花，说实话，我上够学了，拦在教室里，没什么意思，憋闷的慌。我想跟木匠老叔出去找活干。”槐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哥哥，只是定睛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又睡着了，梦中，哥哥被木匠领走了，槐花大叫着“哥哥”追了上去，追着追着，就哭了，泪撒了一路……羊到底被大娘牵到镇上卖了，卖的那天早晨，大羊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就是不肯跟大娘走。槐根从大娘手里接过绳子，牵出了大门。槐根告诉自己不哭，那天他就是没哭。路上，大娘几次想跟他说话，可看到他闭得紧紧的嘴巴，就放弃了。一路上，没碰到几个人，路是寂寞的，炎热还没随着太阳的到来散发开来，一树树浓浓的绿色渲染得槐根头梭梭地疼，大羊低头安静地走着，仿佛槐根要带它去走亲戚一样。好几次，槐根低头看看它，想转过身子，把它带回去，可槐根没有。槐根脑海里被大爷躺在平板车上，被爹娘躺在门板上的样子长久地占据着。槐根血管里流淌着的可是他们的血啊！这是枫嫂子那天告诉自己的。自己要顶起门户来了，不能老是跟小孩子似的鸡飞狗跳了。这么想着，槐根步子迈得大些了。到镇上，槐根把绳子递到了大娘粗糙的手里，一转身走了，开始是走，越走越快，最后是撒腿跑了。那天吕镇上很多人都看到王家岭村的槐根跑的就跟火烧了屁股一样，很多人停下手中的活儿，诧异地看着他，槐根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在挣扎什么，他就想跑，仿佛跑得越快心里越安宁，跑得越快越能拣到些什么似的！少年槐根从十四岁这年起，仿佛用跑代替了一切！当槐根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平日放羊的旧河套里。前面的土崖正是自己跟二楞们打架的地方。槐根坐在了以前经常坐的大槐树下，把头稳稳地放在了蜷起的膝盖上，双手抱膝，就那么听蝉的鸣叫，听树叶的哗啦声。当站起来时，槐根扭头朝四周找了找，没看到羊的影子，心里忽地一颤。                           九二婶家家具快打完了，槐根看着木匠老叔在上最后一遍油漆，走了过去，站在木匠身后，说：“老叔，我想跟你学木匠手艺。”木匠一下转过身来，碗里的漆几乎撒出来。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睛明亮的少年，问：“真想学？不上学了？”槐根点了点头，说：“开学好几天了都，我已经退学了。”木匠把碗放下，歪头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说：“好吧，让你大娘今晚过来商量一下。”槐根踌躇了一会，抬眼看了看默默站一边的二婶，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那晚槐根哄槐花睡下，来大爷家等大娘的信，大娘去待了大半夜才回来，回来眼睛红红的。槐根有些烦躁起来，他实在不想看大娘那老是通红满含泪水的眼睛。大娘去大爷屋说了半天，大爷颤巍巍地叫道：“槐根，槐根，过来。”槐根把院子里那昏黄的灯关上，进了大爷屋子，大爷似乎更瘦了，瘦长的手臂上皮肉松弛，昔日那些有力的青筋现在也软软的了。槐根站在大爷炕前，大爷慢慢伸出手来，拉住了槐根，叫道：“根啊，大爷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爹你娘啊。”声音里包含着内疚和无奈。槐根忽然厌烦这些场景，厌烦被人温馨地注视。他大喊起来：“什么对住对不住的，你不是想让我退学吗？现在我退了！”大爷身子一震，泪顺着耳朵边滴在了黝黑的枕头上。大娘走过来攥住了他的双手，泪眼模糊地说：“根啊，说实话，大娘舍不得你跟着你木匠老叔去。”槐根把手一撇，转身跑出了大爷家。夜空星星黄茸茸，胖乎乎的，跟刚出壳的小鸡一样，都在眨巴着眼睛看着王家岭村的槐根走在回家的路上，风扁扁地飘过，让槐根脚步慢了下来，明晚自己就不能走在这条路上了，这么想着，槐根停下了脚步，不知道看哪儿好，抬起了头看到了那些星星，那枚月亮，那片蓝天。槐根笑了，走到哪儿，都是这些星星，这个月亮，这片天！第二天，槐根把槐花送到学校，他站在大门口，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来，才惆怅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想起围墙外面有棵大树，围墙里头就是自己的教室，这么想着，兴奋起来。也不去想会不会耽误跟木匠老叔上路，就一口气跑到了树底下，三下两下爬到了树上，找了树杈坐好，这才发现，这个地方正好可以看到教室里最后几排桌子。槐根听不清老师讲的什么，可他看到最后排杀猪刘的二小子趴在桌上睡着了，这头猪！槐根想了想，忽然喊了起来：“刘胖子，再睡让你爹当猪宰了你！”喊声很大，课堂骚动起来，临窗的同学伸出头来朝这边望着，刘胖子被同桌晃了起来，擦了擦口水，呆头呆脑地不知道做什么好。<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personname>杨<personname></personname>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看到树上的槐根，眉头皱了皱，又回到了教室。槐根看到同学都在争先恐后地看着自己，干脆把身子松松地靠在了树杈上，仿佛很受用的样子。脚在半空中，一摆一摆的。刘胖子终于发现热闹的发源地了，他看到槐根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羡慕的口水又流了出来。<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personname>杨<personname></personname>老师用黑板擦把讲桌敲得“咚咚”响，才拉回了同学们的目光。窗子次第闭上了，门也闭上了，槐根彻底孤独了。他又坐了会儿，才慢慢从树上滑落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大娘领着木匠老叔跟小师兄站在前面的路上，正看着自己。槐根回过头，最后看了看校园的围墙，才转过身子，向木匠老叔他们走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16 8:02:16编辑过]

布衣 · 发表于 2006-8-16 08:03:00

最后定稿,请老师查收![em27][em27]

上官凌云 · 发表于 2006-8-16 19:56:00

布衣的散文仔细读过,小说倒没细读.粗读的感觉是小说不如散文写的好.我想布衣来此不是为了取暖.多提些建议也并不是文人相轻.

禾子 · 发表于 2006-8-16 19:00:00

　仰望！写得真好！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8-18 18:33:00

布衣的小说承继了她散文的某些特点，习惯于以一个女人的视角来观察和思考问题，善于在小角度、精细化方面做文章，女性化特征明显。我见过许多女作家都是这样来写小说的，也挺好。支持布衣修改稿。

小玩月楼主 · 发表于 2006-8-24 16:23:00

俺是个粗人，也是个老实在人，当面奉承人的事情俺不大会干，反正，反正，俺是写不出来这样的文章。写这么老长，要耽误多少酒局啊！。[em01]

叶知秋 · 发表于 2006-9-2 17:58:00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禾子在2006-8-16 19:00:00的发言： 　仰望！写得真好！</div>同感：））

馨羽 · 发表于 2006-9-1 19:42:00

果然名不虚传，拜读了！

布衣 · 发表于 2006-8-30 18:00:00

TO禾子:禾子的诗到是我所仰望的:)TO上官:请以后多多指教,否则哪能进步呢?TO风斑竹:[em27][em27]TO玩月斑竹: 哈哈哈

布衣 · 发表于 2006-9-6 16:15:00

谢馨羽,知秋的光临，请多提宝贵意见:)[em27][em27]

丹情雪梦 · 发表于 2006-9-25 20:53:00

楼主的文章值得读呀!

一猫 · 发表于 2006-9-29 14:36:00

先顶，闲时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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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岭的孩子系列－－－槐根[修改稿]

新年送“福”

吉祥兔

原创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