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五国通事”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22 18:28:00

“五国通事”     一直到上学后，我才确切地知道有“三国”、“战国”、“五代十国”等名词。但我在上学前，就确切地知道有“五国”这个名词。因为长我三岁的一个叔伯堂哥，叫“五国通事”。不过这“五国”到底是哪五国，我一直没考证明白，这“通事”是不是这么写，我也颇感模糊。就连“五国”这两字是否记的正确，我也不敢打保票。因为我听到这话时，会说的事已经很多了，会写的字却还几乎没有。“五国通事”的音是不会错的，但当时听到这话，接着就笑的原因，却是我听成了“五国通屎”。“一二三四五”中的“五”、“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的“国”、“通通死啦死啦地”中的“通”，我当时就都知道了。而这个“屎”，我要知道得更早些。现在看来，记作“五国通屎”肯定是不对的，因为说不通。如果是“五谷通屎”，倒还能说过去，但不符合当时给他起这名的情况。“五国通士”、“五国通史”、“五国通是”呢？又不太符合给他起这名的人。所以踌躇再三，我认为还是记作“五国通事”更确切些。给他起这名的人，是他的“二娘娘”，就是他的二婶。我们哪里管婶子，都叫“娘娘”，管大娘，却有两种叫法：最大的大娘，就叫大娘，二的三的大娘，却就叫“二子娘”、“三子娘”了。他的这个“二娘娘”稍微识点字，但上三年级的他看中的不是这个，而是看中他“二娘娘”的好看。他曾腆了被南瓜汤和地瓜干撑得滚圆的肚子，当了几个同学的面，庄严宣布：“咱庄里的大闺女小媳妇中，数俺二娘娘好看！”。那语气、那神情，很有些电视上的公证员，看了别人员摇出乒乓球后，“现在我宣布：某某抽奖活动真实、有效”的模样。因此他常拉了我，到他的“二娘娘”家，看他“二娘娘”洗菜、做饭、纳鞋底。这次他“二娘娘”是在洗衣服。是个热天，这“二娘娘”脱了鞋，卷起了裤腿到膝盖以上，上身穿了一件无袖的花布衫，坐在一个木头的小板凳上，洗些蓝的黑的东西。他则拿了一本书，坐在一个麦秸草编的草墩上，看一眼书，看两眼他“二娘娘”的脸。我当时是不够级别坐着的，就光着身，用赤的脚，用了他“二娘娘”洗衣洒出的水，在地上和泥。随着他“二娘娘”洗衣的动作，他“二娘娘”翘起的脚尖就不停地点着，象在打拍子。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就低了头去研究。一会后，结果出来了：“二娘娘，你的老家，也一定是山西洪洞县的！”“二娘娘”停了手抬起头，一脸迷惑和不信：“胡说什么？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山东人，怎么成了山西的了？”“你不知道，咱们一定是元朝被逼着从山西洪洞迁过来的。那会咱这里的人叫皇帝的一个手下都杀光了，皇帝一看没人种地了，就把咱的祖先从山西迁过来了。”“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没听说过吗？问咱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哈哈，有鼻子有眼的。你听谁说的？”“我是听一个说书的说的，肯定差不了。““那你怎么说我老家是山西的？从哪里看出来的？”“你的小脚拇趾头的趾甲也是两瓣的呀！当时咱的祖先都不愿离开家乡，官兵就用绳子一串一串地绑着往这里赶。他们怕人逃跑，就把每人的小脚拇趾砍了一刀，小脚拇趾头的趾甲就成了两瓣了。使这个做记号，再抓着跑的，就地杀头。这些人的后辈人，小脚拇趾甲也都成了两瓣的了。说书的人说：谁的小脚趾甲两瓣瓣，谁就是大槐树底下的孩。你自己看看你的小脚拇趾头办！”。听他这一说，
“二娘娘”就真的搬起脚丫子，仔细地看了一会。放下后，说：“还真是和别的不一样，小的是两瓣的！你个小孩芽子，就知道这么多，真是个五国通事！”我听了“五国通屎”，就拍着手跳起来。他却不管我，脸红一下，谦虚地低了头。在他看来，这“五国通事”，是他“二娘娘”给他的一个荣誉称号。以后与人争论起来时，他会说：“我什么不知道？我二娘娘都说我是五国通事！”这“五国通事”特别爱打听事，也特别喜欢听别人说故事和掌故，尤其爱听说书的和“瞎汉唱”。他和我都出生在一个山南面的小村庄里。小学不毕业，几乎没有出山的机会。小学毕业时，能有一次机会，因为要到城里照毕业照。村里的文娱活动，一是夏夜里，老的小的坐了老槐树下的一盘废弃的碾，谈天说地，东长西短。二是公社的放映队来，在场院里放电影。三就是盲人宣传队的说书和“瞎汉唱”了。旁的，几乎没有。大人们坐在碾上说掌故时，有时一个掌故会有好几个版本，说着说着就会争得面红耳赤。蹲在黑影中听的“五国通事”，就会站出来，说：这事是怎么怎么回事，绝对差不了！被支持的一方就拍了手：“听听，听听，五国通事都说是这么回事，还有什么不服？！”被否定的一方就会觉得“五国通事”在众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高叫“滚一边去！孩子毛都还没退净，你知道个狗屁！”。“就是！我个事我在书上看到过，就是我说的这个样！”。“再犟？！我拍杀你个B养地！”一伸手，从腚底下就抽出了已坐扁的布鞋，扬了起来。“就是就是！”，“五国通事”高叫着跑出十多步。回头看看，那扁的鞋又跑回了那人的腚底下。于是蹭啊蹭地回来，背靠了老槐树，继续伸长耳朵听。盲人宣传队一般是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来，晚饭后开始表演。这晚饭，就由生产队派到某人家，给了工分补贴，由这家管饭。盲人宣传队一来，最忙的不是生产队长，而是“五国通事”！村里要来“瞎汉唱”，村里人一般都能早知道，好早些做了饭去听。“五国通事”由于好打听事，就会知道得更早。他一般是在最先知道的十个人之中。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小学早就放学了。放学后，“五国通事”会飞快地跑回家，丢了书包，拿起一根筷子，掀开锅盖，右手抓了两三页早煮熟的地瓜干，串到筷子上。再抓、再串，就有了一条没有包装的粗“火腿”。他右手擎了这“火腿”的底部，左手扶了这“火腿”的顶部，啃一口，跑几步，蹦哒着跳过一个个驴屎蛋子，一溜烟地就到了通往公社的村口。极目望去，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顺着山脚延伸，在那座山的脚下一拐，不见了。没有牛，没有羊，更没有人。他便专心地啃起了那“火腿”。一会后，这村口会聚上十多个孩子。“五国通事”就会说：“不知道今天那个胖瞎汉来不来，如果来了，我一定问问他，岳飞背上刺完字后，岳母是用蓝钢笔颜色上的色，还是用黑钢笔颜色上的色？”等话，让其他孩子对他的佩服，就再加上一层佩服。太阳已落到了那座山的那边，但从这座山的脚下拐出来的马车，却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五国通事”高叫着“来了”，就第一个往前冲，引得十几二十个小伙伴就“来了，冲啊”，一起跑向了那马车。小队伍与马车汇合后，转过来就成了马车后面的仪仗队，“五国通事”总是在这仪仗队的最前面：“这个胖的叔叔说岳飞、黑旋风说的最棒了，那个瘦高的叔叔会说张生爬过墙去找莺莺的事，杠地好听！”。车上的三四个盲人，用手扶定了他们演出用的锣呀鼓呀胡琴呀什么的。听了“五国通事”的话，就眨了他们那不知是否已黑了天的眼，愉悦地笑。天黑透了，盲人们也都吃过饭了，演出就“叮铃咣铛”地在碾篷里开始了。刺眼的汽油灯照的“五国通事”的眼锃亮。在“叮铃咣铛”的过程中，他一会伸长脖子看看盲人手里敲的鼓、弹的琴，一会又低头看看盲人用脚控制的一排小锣，几次都忍不住向前去摸一下。说唱开始了，他就直勾勾地看着那人的嘴，生怕漏掉一个字。这时别人的议论和说笑，就是他的最烦。一有点空，他就回过头来，手里挥舞着那一根筷子吆喝：“都别叨叨了，好好听！”。“五国通事”从小就喜欢书。五岁时，就俨然是个藏书家了，当然多是小人书。可就在他五岁这年，村里的头儿叫两个民兵，挨家挨户去没收书：只能留下红宝书，别的通通都是毒草，会毒害贫下中农的脑子。全都交出来，晚上在场里一起烧掉！。当时“五国通事”正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在村南一个池塘里洗澡摸虾，那里知道自己喜欢的小人书，都成了毒草，躺在了民兵的地排车里，等待着烈火中重生？“五国通事”洗完澡回到家里，天已快黑了。亏得他有到家就看书的习惯，要不可就完了。他到家就找书，可已找不到了。他就问他娘：“我的那些书来？”。他娘就说：“让民兵收去了，说那不是好书，你往后别看了。”“什么？你怎么让他们收去了？！”，声音里就带了颤抖：“给我弄到哪里去了？”“可能在场院里吧。收了不少呢，说晚上开会时一块烧！”“五国通事”就从门里飞了出来，“咚咚咚咚”地往场院跑。有几个小孩看到了，问：“这么急待向哪？”，他不答，一个劲地跑。那几个也就跟着跑起来。那地排车真的就在场院的仓库前面，车里装了多半车书。仓库门前的石板上，坐着一个民兵，在看着。“五国通事”他们不敢靠前，就躲在麦秧草垛的后面等待机会。“操他嬷嬷地，敢烧我的书？有本事，象那书上画的似的，挖个窟窿把我也埋了吧！”“五国通事”通红的眼，吓得别的孩子都不敢说话。机会终于来了！那民兵起了身，摸了下腰带，又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五国通事”他们，就急急地转到仓库的后面去了。“拉出你的肠子来才好！”。“五国通事”嘟囔着，从草垛后面跑向那地排车，另几个也都跟着。“快，帮着我，找我的书！”。别的孩子大都看过“五国通事”的书，都认得。于是一阵手忙脚乱，还真的找出十多本，递到了他的怀里。这时，仓库那边传来了脚步声。别的孩子撒腿就跑，“五国通事”也不敢恋战，撒腿想跑。可他怀里抱着书，又怕掉了，所以就起步慢，跑的也慢。“站住！”，那民兵一声断喝，快步追了过来。“五国通事”吓得右大腿根处就涌出了一股暖流，裤子一下子贴在了腿上。可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没命地跑。书掉在地上好几本，他看都不敢看。但还是被追上了。那民兵揪了他的耳朵：“你想干什么？都给我拾起来，全部放到地排车里去！”“我拿的是我的书！”“什么你的书？通通都是毒草！晚上开会，一把火全部烧掉！”“我的书不是毒草，我要拿回去！”那民兵的手一用力，“五国通事”的耳朵就变长了，跟生产队里才五个月大的小驴驹的耳朵差不多了。他疼的“嗷”地一声就哭了：“操你嬷嬷地，我就不拾！”“啪”，一记耳光，如电光划过。“五国通事”的哭声嘎然而止。那民兵也松了手，一下定住。两人如同凝固了一般，唯有殷红的血，从“五国通事”的鼻中流出，“叭哒”落到了地上。“五国通事”并没有抬手去擦血，只是用了通红的双眼，盯着那民兵。那民兵一下子象是蔫了，不说话，弯了腰捡起地上的几本书，又转回身，边捡书边往地排车走。“五国通事”高中毕业前，就早已恢复高考了。但在这山里的十里八村，却一直没有考上一个。他成了附近十里八村第一个真正考上的大学生。这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邮递员来送那张上海的一个大学的通知书时，就坚持一定要看看这个人，说“一定得本人签收！”。许多人家的饭桌上，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你看看人家五国通事，再看看你！！”。他有些驼背了的爹，在收到通知书的第二天早上，就起了个更早，带了更多些的菜，到了更远的集上去，想卖更多的钱。中午时分，菜快卖完的时候，他爹抱了称，站着就睡着了。梦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嘿嘿，俺儿考上大学了！”<span style="FONT-SIZE: 14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size: 10.0pt;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   “五国通事”学的是历史，毕业后留校任教。我只能在过年他回来时能见到他了。我想：世界上有一百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他现在至少能精通十多个国家的历史了吧？“五国通事”显然已不行了，“多国通史”他也一定能名符其实。但我一直没敢这样叫过他。因为我叫他一声“教授”，他都会拿了黄眼珠子瞪我：“你酸什么酸？好好叫我叫哥哥！”。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24 11:24:00

卷毛鱼老师，才“高，实在是高”：鱼儿长着毛，而且自来卷，比高老庄还要高。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一睹芳颜！其实倒底就是“通事”还是“通士”，我也说不清。是翻译的意思，我是才从你那里学会，谢了。我村里当时的“通事”，是没有不知道的事的那种人。我说的通事，当时知道几国的英文，我没全弄明白。只知道他至少会两国的：鲁国的和齐国的。哈哈

卷毛鱼 · 发表于 2006-7-24 11:04:00

另外，楼主不知是哪位老师，俺说个意见哈。这个“通事”，在俺们乡下，指的是翻译。会好几国英文的那些人。你作品中的主人公既然叫五国通事，那至少是会五国的英语了。

卷毛鱼 · 发表于 2006-7-24 11:00:00

笑岔气儿了。高，实在是高。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7-23 16:07:00

哈哈，王家河岔名人辈出，故事连连。川弟、西弟说不完的大鼓书啊！俺庄也有“通事”，比您庄的不中，净些胡诌咧扯的，不上讲。 [em17][em17][em17][em17][em17]

卢川 · 发表于 2006-7-22 19:19:00

那里知道自己喜欢的小人书  应该是“哪里”碾篷里  应该是“碾棚”。杠地好听  应该是“刚的”吧？通篇不错。欣赏！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7-25 16: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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