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一池碧水

新浪网 · 发表于 2006-7-20 18:14:00

哦，那一池碧水素石 一雨季来临。雨水从村前的山岭上冲下来，冲进村子，村子里那一条南北的大街，便成了水流滚滚的河。山岭上的土地是红的，因此从上面冲下的雨水也是红的。红色的浊水混同家家户户从猪圈里排出的黑色的污水，顺街而下，在村后一座小石桥下打一个漩儿，向东注入饲养院前的一口池塘，池塘的水涨满了，盛不下了，再返回来经小石桥下向北流去。雨过天晴，雨水泻尽，街依旧是街，连着一条条或深或浅的胡同，连着一家家麦秸覆顶的房子。新的麦秸屋顶黄黄的，日晒雨淋后便旧了，枯了，黑枯枯的。 我家门前这条胡同只有两家。在村里，两家住户的胡同并不少，而唯独我们这一条最浅，因为我家大门是向西的，就是说，胡同的尽头正对着我家大门。而且很窄。这样的胡同，最适合小孩子们摸唬儿。为什么？就因为它的浅与窄。假如太宽太深，摸者半天也逮不住一个来替换，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摸唬儿，其实就是捉迷藏。但我们这里不称捉迷藏，只叫摸唬儿。唬，虚张声势、蒙混人的意思。较之迷，意近而生动。这游戏，不限人数，不论男女，比大街上进行的碰拐，打阎王，跳房子……热闹十倍。所以我家门前，在黄昏时分，尤其是星期天的日子，可谓是孩子们的一个乐园。这是我父亲没有想到的。当初他将大门由朝南改为向西，无非是为了让小院稍微宽敞一些罢了。父亲是个泥瓦匠，这样的活儿对他根本算不得什么。 在我们家，最与众不同的是灶间里那个菜橱，都是请了木匠师傅，用木头打造，或者干脆到木货市买来的。我家的菜橱却是铁筋、石子、沙子、水泥预制成的，朴实又耐用。这自然是我父亲的杰作。另外，象西窗前藏在石磨基座内的鸡窝，鸡窝前的仓囤，以及大门迎面的影壁，影壁后的猪圈，连接猪圈的小东屋，小东屋后双层的兔舍，全是父亲的手艺。在那两间小东屋里，除了柴草、鏊子、和一些农用家什，还另盘有一个锅灶。这灶，平日里一般很少用，可是到了夏季，家中的烟火全都烧在了这里。这样，人在堂屋里住着，便不怎么感觉到热了。当天热的时候，小东屋顶上，猪圈顶上，总是爬满了葫芦。葫芦的叶子碧绿碧绿，花儿却是洁白的。黄昏时分，盛开的葫芦花引来一种不知名的大蛾子，很漂亮，扑闪扑闪地飞，有时就停在了那小伞样的白花儿上。“蛾儿蛾儿，请你落下，给你个板凳，你坐下……“这童谣，哥哥唱过，姐姐唱过，我也唱过。那时的很多小孩子都唱过。 二父亲跟着建筑队长年在外，平常的日子，难得回家一次。家里的一切，全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肩上。天刚露亮，母亲就起来了。担水。浇水。做饭。然后去搬开鸡窝挡饭，一只只地放鸡出来，一边清查着数目。数目没有错，再回身去弄鸡食、免食、猪食……太阳升起来，早饭吃过，哥哥和姐姐上学校，母亲要下地劳动。咯噔，大门锁被捏上了。“好了，找你奶奶去！”母亲对我说。然后扛着锨、锄之类，转身而去，脚步如风。我奶奶那时六十几岁了，她当然是小脚，虾一平弯着身子，花白的头发，脑后结一个干巴巴的髻。奶奶一天到晚，出来进去，忙忙碌碌，却总也不离开那个小院子半步；又不会讲故事，所以除了肚子真正饿了，我是极不情愿走进奶奶家的；即使去了，也一定呆不多时。我更乐意与爷爷一块儿。虽然爷爷也是个寡言的人，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小孩子爱听的故事，但爷爷是一名饲养员。饲养院里，有牛、马、驴，还有憨态可掬的猪——一听到我跟爷爷的脚步声，那些猪会立刻围上来，隔着栅栏门，丑陋的鼻子朝着我们伸来伸去。爷爷的职责就是喂猪。每天馇猪食，喂猪，清扫猪舍……闲了，靠在铺盖上休息，或者看几页书。爷爷曾念过几年书的。爷爷的一只耳朵听不到声音，他说那是因为小时候背不熟书，挨了先生的耳光之后变聋的。爷爷看书，有时不免念出声来，一边手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一副欣以为然的样子。引得我也好奇地去看，当然看不出什么。爷爷便伸了一个手指，一字字指着念，然后解释给我听。长大后我知道爷爷所看的是《孟子》，解释给我听的一段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更多的时候是拉了我手说：“走，咱到外边去坐一会儿。”外边，饲养院前，是那一方很大的池塘。 在池塘的浅水里，一边稀疏生些苇蒲。苇修长，蒲也修长，微风一过，瑟瑟地飘摇，无风便静着。总有一些鹅立在那绿丛中。像在欣赏自己的影，又俨然在沉思。天气晴朗，碧的天，白的云，流金的太阳，一面在空中，一面在水中；兼以岸边的树，水中的树，比画还美丽，再没有了一丝儿暴雨灌注时的汹涌与浑浊。近村的一面池边上，一块块溜光润滑的石头，半露出水面，静静地等待着那些前来洗衣的女人。衣洗毕水依旧不脏，玲珑剔透的小鱼儿，浅水里游得自由自在……面对一池碧水，爷爷和我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坐着。

新浪网 · 发表于 2006-7-20 18:19:00

三在村里，气派的青砖瓦房总还有一处，那是坐落在十字街口的供销社。“娘，我的生字本用完了！”哥哥说。“嗯。”母亲应着，伸手在一个大肚腹的坛子内，取出一个鸡蛋：“给。”我立刻抢过来：“娘，我去我去！”母亲叮嘱一句：“小心别打了。”“知道！”我不理对我直翻白眼的哥哥，手握那个宝贝鸡蛋径直跑了出去。拿到供销社，一个鸡蛋八分钱，正好一个生字本。那时，供销社在我眼里是个充满诱惑的所在，里面仿佛有着取之不尽的稀罕物。没有钱买，进去瞧一瞧总可以吧？不行！柜台后面那人总要赶鸡赶鸭一样往外轰：“小孩子，出去出去！”但只要手里举着一角钱，或者一个鸡蛋，便可以无畏地冲进里面去。所以但凡有这样的机会，比如为母亲装酱油，为父亲打白酒，为哥哥姐姐买学习用品……我都争抢着去，跑腿儿赚一个高兴，甚至于小小的自豪。后来才知道，这供销社的前身，竟然是有名的匪首潘玉堂的宅子。 那是一个静谧的秋夜，隔壁的狗突然叫起来。继而哐哐哐，门环儿叩击大门的声音响了。是我们家的门。母亲一下子坐起来，伸手摸索着火柴，点燃了墙上小龛里的煤油灯，披衣下炕。炕上，被筒里一溜儿抬起了三颗脑袋——我、哥哥还有姐姐。一个人弯腰进了屋，笑模笑样地站在了我们面前。啊，正是父亲，他从五十里之外的县城回来了。随后进屋的母亲问：“吃饭了没有，你？”“吃了。吃了饭我一路往回赶。”“明天还回去吗？”“一早就得赶回去。”“那么远，回来这么一趟干什么呀？”母亲忍着笑埋怨道。一边抬眼打量着父亲。父亲摸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无声地笑一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今日楼封顶了，大伙儿高兴——”“什么是封顶？”姐姐抢话儿问。“这都不知道？我告诉你——”哥哥逞能。姐姐马上回顶道：“谁问你了？搀头说话儿，掉下巴儿！”父亲在我腮帮上捏一下，笑道：“你怎么一言不发，嗯？”以前父亲每次回家，我都抢着问话儿。现在忽然变得沉默了，父亲觉得奇怪。母亲制止道：“都半夜了，快闭上眼，困！”又分咐道：“靠边挨一挨！”于是从姐姐开始，我们一个个向边挪，将炕头让出来，给父亲。灯灭了好久，估计我们都睡着了，父亲才轻声问母亲：“二小他怎么了？”“被我打了一回，往后就一直不乐意，好一阵子了。”“为什么你打他？”“他问他大爷跟他大爷爷的事儿……”父亲长吁一口气，往下再没有了话。 这年我八岁，刚上一年级。入校后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快乐的。在三十多个小伙伴里，我各方面的表现，尤其学习上，可以说特别突出。老师表扬我，同学们喜欢我。虽然我不是班长，但却远比班长优秀。班长是村支书的小儿子。可很快，我的无比的优越感就一落千丈。匪首潘玉堂的事儿，以及我的大爷和我大爷爷、三爷爷从前当土匪的事儿，这时在同学之间忽然传开了。大家一下子对我另眼相看。上学放学的路上，班长他们公然向我喊：“小土匪！小土匪！……”我回家去问母亲：“娘，我还有个大爷，他当过土匪，是不是？”“闭嘴！”母亲立刻道。“你个小孩子，胡说什么？”母亲分明还想瞒我，但我却一定要弄个明白。我哼一声说：“别装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的大爷爷也是土匪，后来开什么会被我爷爷打死了。还有我三爷爷——”我突然闭了嘴。气急了的母亲已经冲过来，一脚将我踹倒了，扯下我的裤子，在我光屁股上一气猛打。一边口里发狠道：“我叫你胡说我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叫你胡说……”这一顿打让我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从此我开始变得默默的，无论在学校或者家里。 我当然也再不去饲养院找爷爷了。爷爷已不复是从前的爷爷了。一个杀过人的爷爷，让我害怕，让我一次次从恐怖的梦境里惊醒。远远地，只要一看见爷爷脊背微弯的身影，我就马上掉转方向，飞快地跑开了。有一次，我分明听到爷爷在后面一声声喊我的名字。然而我没有停下来。“怎么回事呢？”爷爷心中肯定纳闷儿。来年春天，我爷爷病倒了。在家躺了一个月后去世了。据母亲说，爷爷离去时，眼睛、皮肤、连同贴身的白布褂都变成了黄色。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20 18:20:41编辑过]

新浪网 · 发表于 2006-7-20 18:21:00

四      老辈人的故事，大都是在我长大后听来的。这时，我才真正认识了爷爷，也理解了爷爷。自然，我也不再害怕。并且，一次次地不由自主地走进爷爷的世界。  匪首潘玉堂的末路是押到乡上在万人大会后被政府抢决于一个荒凉的河套里。他的两房姨太太和我的大爷爷，则是村里开会后被乱棍打死的。这会，被老乡们称为“巴棍子会”。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由于前面的两个女人太不经打，几下子便完了。轮到我大爷爷这位潘玉堂手下的连长，都感觉不能太便宜他了。于是落在他身上带刺儿的鲜槐木棍子，便开始夹杂了些许游戏的成份。时间终于差不多了，有人高声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就是我爷爷。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我爷爷看着在地上滚来滚去、浑身是血的大哥，一语未发，最后一弯腰，拾起了地上的棍子。到这里，叙述者的话出现了微小的差异。其中这一说，这时我大爷爷叫了一声：“老二，快！”而另外一个说他没听见。但他也不敢肯定，因为人很多，很嘈杂，他当时又相离较远。但末了却都统一到了一点。就是棍子抡起来，只一下，地下的那个人便死狗一样不复翻动了。第二天，上面来了紧急命令，不许随意杀人。我的三爷爷因此捡了一条命。  在我大爷爷眼里，一向是瞧不上我爷爷的。我爷爷呢，据说也看不上他这位腰挎盒子枪耀武扬威的大哥。有一次争执起来，我爷爷说过他穷死也不当土匪的话，兄弟之间，从此形如陌路。我爷爷靠了几亩薄田，以及打短工，日子过得的确艰辛无比，天寒地冻，孩子们没有棉鞋，赤脚丫子拖一双蒲鞋过冬。那已长成英俊小伙的长子，于是背着父亲去投奔了自己的大爷，从而干上了潘玉堂的勤务兵。爷爷定要找去打断这逆子的腿，是我奶奶死死抱住了爷爷的腿。为此，奶奶断了一根手指。在一个落雪的夜里，八路军小股部队经过潘玉堂的驻地关山沟时，双方交上了火。潘玉堂的手下一时间摸不清究竟来了多少八路，混乱中枪声响到天明，才发现竟是自己人在打自己人，八路军早已无影无踪。而十八岁的勤务兵，在枪声乍起时便搀扶着肥胖的潘玉堂仓皇出逃，于雪花纷飞的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踏进一片收获后的白菜地，这时一颗流弹从背后袭来，勤务兵应声扑倒在地……我不知当年我大爷下决心去找我大爷爷时，是否曾经悄悄地告诉过我奶奶。他是我奶奶的第一个孩子，聪明俊秀，讨人喜欢，他的死，注定要在为母亲的心里留下永久的疼痛。现在奶奶业已作古。弥留之际，老人家口里喃喃叫着：“玉儿，玉儿……”“玉儿是谁？”我问母亲。母亲摇头。等父亲从工地上赶回来，奶奶已经离去。“玉儿是谁？”我问父亲。父亲双目红肿道：“那是你大爷的小名。”原来如此。岁月流逝，以前讳莫如深的话题，现在已压根儿算不得什么。在一次本家相聚的酒宴上，大家兴致颇高地谈论着家族昔日的人与事；曾经喜帐挂满墙的婚礼，女人之外的女人，以及扫墓祭祖权当鞭炮的枪声……只我独坐一隅，沉默无言——此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总是我的沉默的爷爷、奶奶，我的平凡的父亲、母亲以及我的距今遥远的童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20 18:22:00编辑过]

萧竹 · 发表于 2006-7-21 10:22:00

喜欢～～～

卢川 · 发表于 2006-7-20 22:42:00

非常好！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7-23 08:16:00

乡土味道不是一般的浓，还是那句话：嘿嘿，估计许多词一离诸城地儿（最大范围是古密州地界）他们就不懂了，。现在想想真难为北在北方兄弟了，这上面许多词他都不懂。不过还是要强烈支持楼主！

布衣 · 发表于 2006-7-21 16:14:00

村里，气派的青砖瓦房总还有一处，那是坐落在十字街口的供销社。“娘，我的生字本用完了！”哥哥说。“嗯。”母亲应着，伸手在一个大肚腹的坛子内，取出一个鸡蛋：“给。”我立刻抢过来：“娘，我去我去！”母亲叮嘱一句：“小心别打了。”“知道！”我不理对我直翻白眼的哥哥，手握那个宝贝鸡蛋径直跑了出去。拿到供销社，一个鸡蛋八分钱，正好一个生字本。那时，供销社在我眼里是个充满诱惑的所在，里面仿佛有着取之不尽的稀罕物。没有钱买，进去瞧一瞧总可以吧？不行！柜台后面那人总要赶鸡赶鸭一样往外轰：“小孩子，出去出去！”但只要手里举着一角钱，或者一个鸡蛋，便可以无畏地冲进里面去。所以但凡有这样的机会，比如为母亲装酱油，为父亲打白酒，为哥哥姐姐买学习用品……我都争抢着去，跑腿儿赚一个高兴，甚至于小小的自豪==========================真形象！

山中客 · 发表于 2006-7-21 16:03:00

这是从投稿中选发的,作者系枳沟前孙村一农民.我们准备刊用,希望大家多提意见,以供作者修改!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7-22 08:55:00

素石的东西平实中蕴含着浓浓的味道。[em17][em17][em17][em17][em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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