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打这里过

新浪网 · 发表于 2006-7-20 10:28:00

风打这里过素石 下雪了。星星点点的雪粒子被风卷着飘落下来，刚一沾地却又立刻化成了水。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潘家村的人不约而同行动起来，去菜地拔大白菜。菜地在村东的水塘边上，人均二厘，这在很多村子，现在是没有的。为这二厘地，支书潘有金在村民大会上曾经讲过一段令人难忘的话。有金说：“这举家过日子，一天得吃三顿饭。少一顿不吃就不行，就饿得慌。人是铁饭是钢，一点儿都不假。可是这每顿饭，你要是不炒上个菜，这饭也真是口口难咽。你们别笑，我说的都是焦干的大实话。现在的人，不比从前了。真事儿。可是这菜呀，你要是天天拿现钱来买，也大沉沉。咱们毕竟是庄稼人，淘换两块钱不容易。过日子，天长地久呀，不精打细算，那还行？所以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二厘菜地，有它无它，大不同啊！所以我呀主张不动它。今年不动，明年不动，永远不动！”有金的话说得挺带劲儿，说得大伙心里暖哄哄的。二厘菜地留下来了，一留留了十年。这十年，全村另外的土地呀，却两年一动，三年又动，动了好几回了。先是村前岭后建苹果园三十亩，山楂园七十亩，又在公路边拿出最好的水浇地六十亩，用作科技示范园，后又将北河五十亩划为苗木基地……结果，村民人均耕地从一亩六降至一亩，而这一亩中的一半则是贫瘠的山岭地。让大家心气难平的，是那么些土地，除了潘有海十亩苗圃至今还在经营苗木外，其余的由于不赚钱，早都变回了农田。然而却依旧掌握在那少数承包者的手中。他们还振振有辞，咱手里有合同，白纸黑字，公证处公证了的，受法律保护，只要合同期未满，天王老子也干瞪眼！法律真是这样吗？那合同是承包果园、山楂园、科技示范园的，如今什么树什么科技都没了，那合同还不该就此中止吗？但这终归不过是背后的窃窃私语罢了，因为法律他们毕竟不懂，只是心中猜疑而已。真正跳出来当面理论的人，一个也没有。那可全是书记亲近的人呢！或者根本犯不着抹下脸来去得罪谁，即使土地均分，每人不过多出半亩田，子女念高中上大学的费用，儿子盖新房娶媳妇的费用，指望得上吗？不行！还得出去打工，没别的办法。踏踏实实铺下身子卖苦力，这一世就这样了，认命了吧。但愿儿女们讲良心，争一口气，给露一回脸儿，到时腿一蹬，眼一闭，也值了！春节一过，呼啦一下，但凡能走的男人都走了。除了庄稼收获时，田野里再难得见到几个精壮的男人。平常的活儿，包括拔大白菜，就只能由女人、孩子、老人来代劳了。今年白菜大丰收。拔白菜、运白菜、女人、孩子、老人……吵嚷嚷好一阵忙活。一连忙活了两天，菜地里才终于空旷起来，只见满地被丢弃的白菜帮子。之后，雪真的就落下来了。雪后的一天，一日比一日冷。外出打工的人，一个个背着铺盖卷，缩着脖子，或高兴，或懊丧，陆续地回家来了。又一年啊！等人返回得差不多的时候，年真就离着不远了。支书潘有金便也趁机在一个晚上召开了本年最后一次村民大会。会上，他总结了一年来的工作，包括生产、治安、计划生育等等。最后布置了明年的主要任务。有金说：“明年的主要任务，还是抓经济。现在不是以粮为纲的年月了。粮食，够用了。主要是这个钱。怎样才能让更多的钱装进咱口袋里来，坦白地说，这是个挺让人头痛的事。多少年了，我们响应上面的号召，先后栽苹果，栽山楂、莳蒜……搞什么什么臭，贩猪猪贱，贩羊羊贱，猪羊一起贩，猪羊一起贱。干过面粉厂，淀粉厂，也没成功。唉呀头痛，真是头痛。不过出发点是好的，本意是好的。说实在的，我从八七年干书记，干了十年了，我是真心想带领大伙儿致富。但是，惭愧呀！这次上镇里开会，又挨了好一顿批。我五十五了，还得豁上这老脸，丢人啊！我知道这书记我已快干到头了，论年龄，也该退了。我也要求退，但领导说让我再干一阵，把他们——有金指一下坐在身边年轻的副书记杨军。再往前带一段儿。没办法，既然还坐在这位子上，那还是一心一意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过这一回，我是立下军令状的，明年不干出点样子来，我这书记，坚决不干了。你们别笑，我说到做到。那么明年咱干什么呢？上大棚。把咱那菜地收回来，一共二十来亩，先上二十个大棚试试。说什么，不吃大白菜了？你脑子里就知道大白菜，吃了这么多年，你还没吃够？离了大豆腐，离了瘦肉，这白菜炒出来，酸不拉叽的，啥吃头？真事儿。这人不比以前了。现在吃的都是反季节菜。咱们得解放思想，跟上形势……这二十个大棚，谁想种，会散了去找会计报名！我的话说完了。你们继续。”然后站起来，大步走出去了。副书记杨军说：“一切事呀，咱书记都已讲过了。讲得很细致，讲得很透彻。相信大家都听得很明白了。我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了，一切照书记的意思办……”散会后，马上有一些人到会计那里报上了名。杨小安也随着他们去报了名。报上名出来，一脚跨出村委大院，大家就骂上了。“日他奶奶，听那口气，好象那大棚不用投资，也不用技术，一口仙气就吹出来了！”“十年以前他就驴叫唤要上大棚——他的话就等于放屁！”“你们爱听罢了。我可是一句没听，靠在那后墙根困了好大一觉！”“我看你是干那个累的吧？才回来几天，看你那脸色，眼圈儿都青了……”杨小安听了只是笑，他知道这伙人去报名并非真正上大棚。不是不想上。正如刚才他们所言，这大棚需要技术，两眼一抹黑，怎么个上法？那他们为啥还争抢着去报名呢？很简单，以前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只因为畏手畏脚，眼睁睁看那么多好地落在了别人名下。那些人名下的地合起来，少的六七亩，多的十来亩。借此足以养家糊口，不必抛家舍业，无头苍绳一般东闯西荡，挨人骂，受人气，还遭人白眼，让人瞧不起。人不能总吃亏吧？这一回，再不管三七二十一，报上名，先占一个毛坑再说。至于拉不拉屎，拉什么屎，那都是后话。杨小安不一样。杨小安自打娶了媳妇后，就迷了心窍似地一心想上大棚。他的媳妇叫王莹。王莹的小姨家住邻县的西楼乡，那里家家户户都种大棚。他们的大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历经十年的发展，现在已具备了相当的规模。号称中国西葫芦第一乡。王莹的小姨家建了两个大棚，二亩二分地，冬天一季西葫芦，春天一季扁豆，每年纯收入一万左右。而杨小安在外累死累活打工一年，不过四千多块钱。两下一比较，小安脑子里日思夜想再也丢不开大棚。结婚后第一个正月，杨小安就拉上媳妇去了西楼。看见西楼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棚，车来车往的蔬菜批发市场，小安感概之余，想,同样是十年前号召上大棚，为什么人家就一下成功了呢？酒桌上才知道，原来，这里开始便是由乡政府出面，花一万元从外地请来了一个技术员。再由各村派代表前来学习。一传十，十传百。各村都组织起了大棚施工队，每户抽一人，轮流为大家义务建大棚。群众身边有师傅，眼中有实物，所以热情十分高涨。大棚也迅速发展起来。至于乡政府请技术员的一万元，后来由各村再分摊到个人，这时候谁还有什么怨言呢？小安所在的乡镇，却只听雷声，不见雨点。“只要有地方，你放心大胆上，技术方面你放心，我一定手把手地教会你……”王莹的小姨夫对小安说。可是，两年过去了，小安的大棚依旧在梦中。如今，他的儿子已过了周岁生日，然而他依旧还只有一口人的口粮田。村里根本没地划给他。小安恨自己没有出生在人家西楼乡，也恨自己出生得太晚了，没有赶上那好时机。现在，忽然听见支书说明年上大棚，一时间，小安真以为他还在梦里。因为他的确做过这样的美梦，而且还不止一回。他以为今生今世，怕再赶不上那样的机会了。

新浪网 · 发表于 2006-7-20 10:28:00

然而这机会却说来就来了。这一夜，杨小安舒服地躺在热被窝里，久久难以成眠。他太兴奋了。他对媳妇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出去打工了。你不知道，在那刮风透风，下雨漏雨的工棚里，我一夜一夜地睁着眼，想你，想儿子，想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可怜！”王莹笑道：“听听你这点出息。结婚之前你没媳妇没儿子，不是一样也在外面打工多少年，那时候你说你想谁？”小安笑道：“反正那时没想你。”“想谁？”“谁也不想，只想我自己。那时几乎天天我都在想我总不能这么着打一辈子工吧？天天想。想得差一点就要发疯了，真的！”“那怎么没有疯？”“因为有了你呀！有了你，我打工便有了快乐的理由，我想我得好好干，挣足够的钱然后把你娶到家。把你娶到了家，我又想我还得好好干，我把这么俊的媳妇弄到了手，我不能委屈了她。等你生了儿子，我不用想更得好好干，因为儿子要长大，要上学。我不能让儿子活得比别人差。只怨我没大本事，不能既轻松赚钱，又天天看见媳妇和儿子。不过如果咱也有了两个属于自己的大棚，那就不一样了。王莹伸手要拉灯。小安说：“别拉，咱再说会儿话吧。”王莹说：“拉了灯不能说话？”小安笑道：“拉了灯就看不见你了。”“去！两年多了还没看够？”“看够了你上哪哭去！”小安笑着，伸手去抚摸媳妇光滑红润的脸。然后又掀被子。然后笑了。“在外面，我老想老想，可越想越想不起来，越想不起来越想。”然后又笑，笑出了声。笑声里，媳妇果决地拉灭了灯。灯一灭，两个人就急急地好成了一个人。分开后，王莹枕着小安的胳膊，幽幽地说：“你以为就你知道想，就你觉得可怜，俺就不想，就不觉得可怜？”小安笑道：“那你怎么个想法？”“我想的时候，就使劲儿搂儿子，亲儿子。”“那也还是你好，你至少还有儿子搂，有儿子亲。我呢，我搂谁去，亲谁去？不行，你现在得让我感受一下你想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否则我心里不平衡。”于是就又搂在一起，搂得紧紧的；就亲，鸡啄米似的，逮哪里亲哪里。搂着，亲着，小安忽然担心起来。小安说：“我想咱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什么？”“我说上大棚的事儿，咱不能这么干等着。只报上一个名就一准了，你说？未必！”“你想怎样？”“我想我得亲自去找一下支书。我带着钱去。他不是一个大棚收二百块押金吗？我给三百。两个棚六百。我带着六百块钱去找支书，让他给咱两个棚，你看怎样？”王莹顿一下说：“行！”第二天晚上，小安就带了六百块钱去了支书家。但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转回来了。王莹问：“怎么，没在家？”小安说：“在。可我没进去。我在他家屋后听了听，我听见有人在他家说话，听声儿好像是副书记杨军。我就回来了。”王莹正抱着儿子看电视。电视里的表正一下一下地走向七点。七点一到，是中央新闻联播。王莹一手便去找遥控器。她不看新闻。她说看新闻还不如看广告文艺。广告文艺一结束，小安再去支书家。正碰上支书有金出门送杨军。等杨军走了，小安想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一定不能退缩，一定得赶上前去。就赶上前去了。小安冲支书有金叫了一声：“二叔——”支书有金看到小安，有些出乎意料。有金说：“小安呀，你可从来没有上门来找过我。有事吗？”小安说：“是有点儿事。”“那进屋说。”支书有金家四面一圈儿全是房屋，南北是瓦屋，东西是平房。只当中留了方方的一块天井。在村里，支书家的房子，无疑是最好的。在客厅当中的茶桌边，小安坐下。坐下后小安想他现在坐的这个位子，村里一定有很多人都赶着坐过。他记得有一年除夕之夜他木讷的父亲就曾经带着一兜水果及一块布料来过支书家。回去后还高兴地连声说：“收下了收下了。”当时小安觉得他的父母真是可笑可悲可叹。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他才知道这压根儿就不是一件可笑的事。至于可悲可叹，他已懒得再去想它们。小安没有直截了当说大棚，他绕了一个弯，说：“二叔，你看俺家这情况，我结婚两年多了，儿子都满周岁了，可那娘俩还一直没分上地。”支书有金顾自点上一支烟，抽一口说：“是呀，这还真叫个事。咱村象你这情况的不少。可现在也不好办，没闲地呀是不是？唯一的解决无非是等到再动地的时候。”小安说：“咱那菜地不是要收上来吗？”“那是准备上大棚的。”“那你就多批给我一个棚，中不中？”有金不言语了。他盯着小安看了片刻，忽然笑道：“小安，你今年多大了？”小安说：“二十六了。”“你见过大棚吗？我是说大棚的里面。”“见过。俺媳妇她小姨家是西楼，他们就有两个大棚。如果我要上大棚，技术方面绝对没问题。”“原来是这样。小安，你是有备而来呀！”支书有金爽朗地笑起来，用右手挠了挠头；他的头顶上，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唉呀小安，刚才我还真是小看了你。这样，你是第一个来找人要求上大棚的人，到时候，我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你，怎么样？”这时小安拿出那六百块钱放在桌上。支书有金看见了，立刻脸一沉说：“你这干什么？”小安笑道：“我怕二叔你工作忙，到时候把我给忘了。我先把两个棚的押金交了。”支书有金保证道：“绝对不会，放心吧。”小安站起来说：“那我先谢谢二叔。我回去了。”一边向外走去。回到家，小安对媳妇说：“大功告成！”“大功告成”的喜悦让小安一鼓作气，第二天便骑车四十里，到县上新华书店买了《塑料棚温室种菜新技术》、《西葫芦高效益栽培技术》、以及《菜豆高产栽培》，回来没日没夜苦读。读着读着，春节就来了。春节期间，杨小安一家三口去了一趟西楼。名为走亲戚，实为取真经，拜师傅。万事俱备。一天晚上，忽听外面鞭炮齐鸣，响了好一阵子。虽说十五元宵佳节一过，春节已告结束，但毕竟还是正月，鞭炮声听得惯了，便也不以为怪。过了一日，媳妇抱着儿子串门子回来，一进屋便道：“你知道吗？潘有金下台了！”小安一惊：“谁说？”“外面都传遍了。前天晚上的鞭炮声，就是针对这个事。”小安再顾不得什么，手中的书一扔，打到了墙旮旯，穿上鞋就跑出去了。晚上，有金的女人来了。把六百块钱还给了小安。大棚的事最终黄了。因为村民再不能容忍过去的事儿继续发生，强烈要求利益均沾。这年秋天，村里又重新调整了土地，并强调以后三十年不变。但早先承包出去的那些土地，依旧没有收回。杨小安空欢喜一场，一怒之下，把辛苦买回来的种大棚的书籍全都撕碎了，塞进灶膛，一把火烧掉了。然后长吁短叹了好几天。几天后，灰着脸子，随了一帮人，再次走向了遥远的打工之路。

卢川 · 发表于 2006-7-20 16:28:00

很苍凉啊。写的不错。你有生活。只是有错字，你要好好改一下。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7-21 08:29:00

素石是枳沟人，80年代后期开始在《青岛文学》发表作品。务农写作两不易啊。作品平朴、细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21 8:55:29编辑过]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7-22 09:45:00

生活气息特浓厚什么“焦干的大实话”、什么“大沉沉”、什么“驴叫唤”。。。。。。嘿嘿，仿佛能让人闻到一股浓浓的乡间柴草味。所谓的越是民族的越是国际的、越是乡土的越是城市的。但不知道这篇文章如果发在《青岛文学》上的话，这些“焦干的诸城话”，他们青岛人能不能听懂。（说笑了，[em01][em01][em01]）《风打这里过》我前前后后仔细看了，楼主水平真的不一般。觉得要写小说就应当这样：反映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要象一把匕首那样深深刺入社会这个活生生的机体。握手＋热烈欢迎！！！  这让我想起了前面在布衣《花纸伞》跟贴里有关散文和小说区别的一个迷惑，在看了楼主文字之后，我知道了其中一方面，写在这里，望楼主批评指正：相对来说，散文，自我一些，侧重于心理；而小说，应当是社会的，侧重于述事。   这篇小说是那天傅哥对我强烈推荐让我一定要看的，看过了，感觉不虚此行，再次表示感谢，常来常往。

布衣 · 发表于 2006-7-22 10:06:00

2楼里面的对话真是精彩！所以，没有生活历练的人写不出小说。风斑竹说的有道理，相对来说，散文，自我一些，侧重于心理；而小说，应当是社会的，侧重于述事。

卢川 · 发表于 2006-7-22 20:29:00

悲悯。

山中客 · 发表于 2006-7-25 20:59:00

素石还不知道他的稿子上了论坛，这是我和老傅商定后贴上去的，是来稿；准备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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