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王锡钟

卢川 · 发表于 2006-7-17 14:38:00

“大破鞋”王锡钟                                 一九八三年七月初，我放假回家。家里人告诉我，“大破鞋”死了。“大破鞋”学名王锡钟，自小无爷娘，光棍一条，因平生不务正业，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故得此绰号。人民公社时代，是很讲究思想觉悟的。他毕竟不同凡响，生产队养着他还不能指望他以队为家。推小车、挖沟、治河、装仓之类的苦力，他不屑一顾。当饲养员、保管员这种美差，他也不干。他说他受不了那约束。他常常欣然自得地抹着“关公脸”显摆：“咳！法院不治懒病，共产党不能饿杀我。”公社社员无论男女，是劳力就得挣工分养家糊口。王锡钟不理这个茬。他算过一笔帐：“‘够不够，三百六’，我不干，大队救济也给二百四。你们早起五更一天挣十四个工分，一年才分四百斤，可你们为这四百斤得多吃多少饭？就算一顿多吃一个窝头吧，一个月还不得两篓子？你一个月的工分值几篓子？”他糊口的粮食来自于救济和“百家饭”。那时候也允许种自留地，一口人半分。春天割韭菜，夏天摘扁豆，秋天刨土豆，冬天藏白菜。男劳力要下坡，这些活主要靠老婆孩子干。这时候人们会想起他。一般是妇女出面招呼：     “王锡钟，上家来干点营生，住下吃饭，中不中？”“什么饭不饭的，谁和谁来！”“不就多双筷子多个碗嘛！省你一口也富不了。快来，啊？”也不是谁都能轻易请得动他的。他也讲究：其一，饭菜要稍微好一点，散白酒要半斤开外。那些两个小瘦盘儿一壶小酒儿或者饭菜上并不因他在而有所改善的户门，他不屑伺候，顶多一回就够。其二，那家的男人必须没有当众给过他难堪。谁要当众叫他“大破鞋”，他也不客气：“谁说我是‘破鞋’？恁娘说的？”他干活不耍滑，吃东西也不露饿相，有时还帮主妇们抱抱小孩或者打扫天井。每次临走之前，都要再查看一遍干过的营生，就怕哪里有落漏或不妥。那个时候，阶级觉悟天天讲，可背后总有人按耐不住“私”字当头，小则几个玉米棒子，大则树木牲畜，能摸就摸，好偷就偷。俗话叫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队干部们觉得王锡钟无家无口，很适合看坡，他却不干。他理直气壮地回绝：“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名声不咋的。叫我干，丢了东西算谁的？”自古说“人穷气短”，他则不然。他经常在月黑夜深的时候单独或者跟人结伙干些阴暗的营生，以换取额外的消费。七四年“八、一三”发大水，七五年又来了个“八、一四”。庄稼欠收不说，大片的房屋也塌了。本来就紧巴的日子可谓是雪上加霜。七五七六一连两个春天，不少人家吃上了树叶掺地瓜面的窝窝头。王锡钟穷凶极恶了。七五年腊月底，村里大部分劳力都去了治理潍河的工地，连小学五年级的学生白天也上阵了。他趁机跳了出来，在一个深夜摸进生产队的猪圈里活捉了一口小猪，抱到寡妇崔桂莲家弄着吃了。崔桂莲绰号也叫“破鞋”，比王锡钟的少一个“大”字。女人到底是女人，好色也低一个级别。她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工分挣不多，猪养不起，鸡也养不起，一年到头锅里见不到油星儿，偷偷摸摸自是必然。王锡钟担负不起长久关照她娘儿五个的重担，她也看不上王锡钟的人品能力，两人辈份上又差着，所以就保持了那种现来现去的交易关系。那时公社与大队之间还有一个管事儿单位，叫作“片儿”——现在叫“管区”了。片儿长老郑处理官司的常用手段就是“游街”。这一次，两个“破鞋”被逮着了，自然也要“游街”。他们两个分别由两名背着长枪的民兵押着，每人脖子上挂着一只破鞋和一块猪骨头。年根儿的午后，街上闲人多。一大群孩子和许多的妇女拥着看热闹。民兵连长时不时地勒令他俩交代罪行。崔桂莲硬是不开口，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仰起脸，轻轻咬着下嘴唇，飞眼向四方，一派茫然。王锡钟似乎开通一些，叫他喊他就喊——“我叫王锡钟，前日后晌（晚上）偷了二队的一口小猪抱到崔桂莲家弄着吃了。我盗窃公家财产，破坏生产，对社会主义不满，给社会主义抹黑，罪该万死！……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游街的队伍三步一驻，五步一停，看客越来越少。王锡钟的表情越来越滑稽，临到大队部的时候，他简直要忍不住地笑出来了。崔桂莲始终黄着脸，叫人琢磨不出她到底是啥态度。第二年的雨季里，王锡钟住了十几年的两间土胚屋在奇迹般地挺过两场大水后终于倒塌了。他的被褥、碗筷、酒壶、衣物都埋在了泥土里。大队把碾棚间开一截，左开门，前开窗，给他住了进去。人家的老婆孩子来推碾，他也时常帮几圈。要么就坐在一边仰着脸跟人搭腔，由人问候或者取笑。后来，他病了。是什么病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魁肥的身材日见消瘦，日见弯曲。他的四方大脸日见干瘪，由红而黄，由黄而黑，两眼扣进去，叫人害怕。从夏到秋，他一直光着上截身子，肋骨历历可数，皮肉上的灰一刀砍不透。一条沾蹭得发亮的破裤子松松地缅在胯上。有好事的老婆子叫他洗巴洗巴身子穿上个褂子，他裂嘴一笑，应道：“是得洗”。过后却肮脏依旧。如此几回，便不再有人多事。他的浑浊的两眼时常呆望着天空，像是在等待阎王爷的召唤……转过年来，磨面机替代了石碾。几场风雨过后，碾棚屋顶被鸡和鸟啄成了破筛子底儿，屋梁上的蜘蛛网大如锅盖，地上的鸡屎驴粪碎成了白土，碾盘上石头瓦片铺了一层。王锡钟倚在墙根儿晒太阳的景象不知从哪天起消失了。有心人提起他，都会说：“差不多完了吧？”后来有一天，有人路过那里，闻到一股奇臭味，赶去报告了村干部。“大破鞋”王锡钟死了。时日不详。

布衣 · 发表于 2006-7-17 16:25:00

我记得以前读过，还以为傅老师又提溜了出来了呢。再次拜读！

卢川 · 发表于 2006-7-17 14:41:00

以前发过。回去找，没找到，干脆又改了一下，再发。占用版面了，不好意思！抱歉！！

七情六欲 · 发表于 2006-7-18 12:11:00

他MD，写的真是绝了！

天涯明月猪 · 发表于 2006-7-19 12:45:00

看来楼主不是秘书出身。当秘书的写东西，一定要留几处错儿，括弧，不能太深，也不宜太浅显。为的是让领导有修改的余地。可这文章……傅哥，你还是删除吧，俺娘说来，完美的文章，不是好文章。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7-18 13:43:00

是啊，王老师的文笔向来这样，不给人家提意见留任何余地。嘿嘿，王老师，这篇就很好，没有什么意见。

胭脂女子 · 发表于 2006-7-20 08:54:00

喜欢！一个典型的农村题材，平淡中显示出不凡的文学功底。[em01]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19 15:33:00

哈哈，又看到一次。好像比上次好，敬礼！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19 15:34:00

对了，我怎么记得上次是在一个报纸上看的？会是我记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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