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席老怪”

卢川 · 发表于 2006-7-9 16:10:00

席仲昆 席仲昆，胶东蓬莱人，省立第十三中学语文教师，绰号“席老怪”。他的第一怪：走路慢吞吞，下大雨也不知道跑起来。他习惯穿布鞋，鞋后跟从不提起来，就那么跻踏着，想跑也跑不起来。第十三中学的教师宿舍在岔道口村前麦场的旁边。有一次，村民在场里打麦子扬场，远远看见席仲昆夹着书拿着伞走过来了，有人提议，说：“从来没见席老师跑过，待会儿他走过来，朝他扬麦子，看他跑不跑？”席仲昆迈着四方步儿过来了，一个社员瞅准风向朝他扬起一木锨麦子，轻如鹅毛的麦瓤草夹杂着尘土顺风飘落到他头上，他顿时被迷得睁不开眼，只见他，扬起手里的书本，使劲地扑扇着，嘴里往外吐着草渣和土渣，斜眼看看不怀好意的旁观者，依旧慢吞吞地前行，丝毫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扬麦子的人看他这样，又高高扬起一大锨，飘落到他头上的草渣土渣更多更猛，他生气地打扑打扑头皮，撑起伞来，步伐依然如故。扬麦子的人还要再来一锨，被旁边的老年人喝住了。席仲昆明白这些人是拿他寻开心，依然径直前行，头也没回，弄得社员们好没趣。从此，社员们背后也叫他“席老怪”。口气里既有调侃，也有敬畏，还有疑惑。他的第二怪：上课没有备课本。他去上课，不要说讲义夹子，连课本都得“课代表”给他拿，他就甩着两只手上教室——阴天时他会拿着伞。当他的“课代表”很省事，右手一本书，左手一杯水。作业本子都少见。他喜欢早饭后在校园里散步，碰到第一节有课，他的“课代表”来到语文组办公室，熟门熟路地拿书，倒水，然后直接回教室，不用等他。课本摆在讲桌上，他也很少用。课文大都是名人名作，除去几篇说明文和随着政治气候频繁更换的新议论文，其他的篇章他都是背诵着讲，尤其是散文和古文篇章，就连课后的思考题，他也倒背如流。他背诵着讲，学生自然也得跟着背书。学生要想引起他的注意，要想讨他的好，紧跟着他背课文就管用。他的学生，上年级的会给下年级的传授这一“秘籍”。如此一来，他的这一“怪”就很有些名声。当然，害怕或者反感背书的，对他印象不好或者不想讨好他的，他也不怎么怪罪，上课检查到，他顶多是让你站一会儿，直到别人起来背诵完毕，才叫大家一同落座。教育局教研室规定，中学语文教师必须常备六个“本子”：备课本、课堂作业批改记录本、作文批改记录本、读书笔记本、政治学习心得记录本、与学生谈话记录本。这些东西是要不定期检查的，查过了还要打分数，分数要记录在教师的年终评比里。他的备课记录都在课文的边边角角上，他的作文批改记录都在学生的作文本上，他的读书笔记都在他读过的书里头。政治学习心得笔记倒是有，只不过是他把领袖的讲话和上级的学习材料当作文来读了，记录了很多好句子和病句子。这样一来，他的东西就没法查，查了也没法打分数，所以他没有当“优秀教师”的记录。他的第三怪：别人借不出他的东西来。他出身大户人家，有大少爷的脾气，又上过北京大学和“西南联大”，所以还有自命不凡的做派，平时一般不跟别人打交道。教师当中有家庭困难的，自己家里或者父母家里遇到粮油不接的时候，向他借钱或者粮票什么的，他总是吞吞吐吐的，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很伤人自尊。时间一长，别人就不再向他开口。可有时候，他却主动给生活困难的学生送钱送旧衣裳，只是他不出面，都找班干部代转，还要求学生不要声张，好象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其他老师知道了，也不往好处想他，还总怀疑他的动机。他的出身，他的脾气和做派，让人时时想起毛主席的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文革”激烈的时候，学生批斗他，在艺术班的教室里。同学们喊口号，他也喊，同学们勒令他交代历史问题，他说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大家不饶，一定要他如实交代，他还说没有。一个家在城里的女同学起来揭发他，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老实，我们知道你当过伪县长！”她这一说，其他同学吃惊不小，教室里顿时炸了锅，捶桌子摔板凳的都有了，如雷的响声就像擂响的战鼓，激励起更大的义愤，怒火中烧的几个男学生跳到了桌子上，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后面的男同学有的举起了凳子，前面的女同学有的解下了皮带，大家声嘶力竭地喊着给他用刑，让他彻底匍匐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之下。他真害怕了，额头上淌下了汗珠子。但是他故作镇定地张开双臂，示意同学们静下来。好多同学，早就看不不惯他这个动作了，只不过，以前是在课堂，看不惯也不敢说。现在他即将成为遭遇痛打的“落水狗”了，还端出这个臭架子来威吓人。算了吧！见鬼去吧！你这个误人子弟的“牛鬼蛇神”！一个男同学冲上去，左右开弓，摔了他两记耳光，打得他一趔趄，差点跌倒。尽管眼里冒金花，他的意识还算清醒，他知道不能倒下，一旦倒下，极有可能会被乱脚踩死。万一死了，什么也说不清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立即放弃了教师的尊严，他要自救。他顾不上擦去嘴角的血丝，挺起胸膛，高声喊——“同学们，小将们，我交代，我交代。我彻底交代。”同学们静下来了。大家坐下以后，他又找回了些上课的感觉，心里不那么戚惶了。讲故事，即兴发言，是他的老本行，以前，他孜孜以求，为的是把课文讲得生动传神，现在，他张口即用，为的是保住性命。他读了将近五十年书，读的都是帝王将相诗曰子云，县长没做过，记录县令知府的文字却是招之即来。他脑子一转，搜到了《北齐书·循吏传》里的苏琼，于是根据里面的故事开始杜撰自己的县官经历，说——“那是民国三十四年春天，城关李家丢了一头母牛，怀疑本村的王麻子偷了。第二天一大早，李家就把王麻子扭送到了县衙。我听到外面击鼓，知道有来告状的了，就穿上官服升堂审案。那王麻子大热天还穿着棉袄，哆哆嗦嗦站不住了。我一看哪，这分明是做贼心虚嘛。于是让他从实招来。他扑通跪下，高喊冤枉。大家想啊，做贼的哪有不喊冤的？看他那身打扮，就知道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儿，我是国民党的县长啊，能可怜穷人吗？于是喊打……”讲到这里，他一看，下面的同学眼里开始冒火，于是暗自叫苦，骂自己书呆子，这不是找死吗？好在他脑子转得快，赶紧接上——“可是这天早晨啊，衙役们没来得及准备好用刑的棍子。我刚要发签子，一看没有棍子，赶忙把签子插好，勒令先把王麻子押下去候审，让李家回去再写详细的状子呈上来。退堂之后，我换下官服，带了一个衙役，算是微服私访吧。我们到了那个村里，专找年老的打听，我既打听王家的情况，也打听李家的情况。大多数的老年人都说王麻子干不出偷窃之事来。而且，王麻子就是偷了，也没地方藏——他跟他老娘还住着别人的一间场屋呢。我就想啊，这偷窃之事，关系到人的名声啊，可不能马虎……”“你别自我标榜了！你还是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杀害我们共产党人的吧。”“对！就叫他交代这个事情！他不老实，就把他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他在胡扯，国民党的县长根本没有“升堂”的事。不要他讲了！游他的街！”“对！游他的街。看他还敢不敢嚣张！”学生们分头行动，二十多分钟的工夫，绳子找来了，红纸、白纸、黄纸、绿纸找来了，糨糊找来了，拾大粪的篮子也找来了。唰，唰，唰，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纸帽子”做成了。带着干粪的篮子表面糊上了黄纸，纸上写着“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席仲昆！”一根晾衣服的细绳子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余出来的三四米耷拉在他胸前。他被带出教室，前头一个小个子的男同学牵着，旁边两个男同学押着，后面一队同学喊口号。游街先从学校南北主路的北端开始，向右拐，朝办公室那排平房走，到了最西头，折向南，朝实验室那排平房过去，到最东头，转向教室区域。队伍一路走一路喊，席老怪被反绑着双臂，头上的大粪篮子压得他不得不低着头，前面牵着同学故意一松一拽，把他搞得三步一踉跄，五步一徘徊。队伍越走越大，出大门口的时候，足有三百人了，中间还插进了一些中青年教师。这个县城不算大，东西两条主路各三里长，南北两条主路各二里长，中午十二点半就游回来了。“席老怪”走不成路了，脸也肿起来了。绳子一松开，他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气，像一头病猪。晚上，他又被拉到操场批斗了两个多小时。跟他一同挨斗的，还有七个老教师，都是出身不好的，其中就有他的老婆，教化学的萧老师。开批斗会之前，县教育局的“文革”小组的组长亲自审问他，让他交代当伪县长的历史罪行。他大喊冤枉，说上午那是不得以哄学生的，还说自己的历史状况都在档案里，千真万确，没有半点虚假。组长很不高兴，严厉训斥他：“你也是快三十年的教师了，在这么重大的历史问题上，怎么好信口开河呢？怎么好愚弄”红卫兵“小将呢？你这是猖狂地对抗”文化大革命“！这是罪上加罪！你必须放老实，必须诚心诚意接受批判！听到没有？”随后，他被带到学生食堂门口去看“大字报”。门口两侧各一张：右侧的题目是《揭穿“伪君子”席仲昆的丑恶面目》，左边的题目是《席仲昆要老实交代反革命历史罪行！》。署名都是“语文教研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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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川 · 发表于 2006-7-9 16:11:00

第二天一大早，他正在刷牙，突然冲进来二三十个学生。他还没来得及放下口杯，就被扭着推出去了。他老婆还在盛稀饭，也被扭住胳膊带出去了。剩下的十多个学生进屋翻动他家的书籍报刊。当中的女学生边翻动边咋呼：“这么多黑书啊！太多了！怎么弄啊？”“去总务处找小推车来。”“不行，找地排车来。”“大家快来看呀，上次期末考试的‘阅读理解’题，在这里，快来看！”是苏轼的《贾谊论》。“就是这一段——    ‘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力不足也。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见不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这个，谁能全部翻译上来呀？净出这样的破题目！成心跟我们过不去。这个罪该万死的‘席老怪’！”“搬出去，烧了它！看他以后还酸不酸！”被批斗的“牛鬼蛇神”在操场的主席台前沿站成一排，脖子上都挂着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各自的名字，名字上打着通红的大叉号。主席台与参加大会的学生队伍之间，留出一块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空地。从这些“牛鬼蛇神”家里搬来的书籍报刊正被一摞一摞地扔到空地上。搬运的学生来来回回一律小跑儿，心情非常振奋。站在操场上的人发出不间断的呼喊声。极像电影里“打土豪，分田地”的热烈场面。席仲昆家里的书最多，拉来满满的五地排车。好多书是线装的，蓝皮，黄纸，皱皱巴巴的。看样子，席仲昆两口子也惊奇自家会有那么多书，他们不断地稍微抬起头，翻上眼睛来，往下看，嘴巴一张一张的。看着他俩的怪模样，下面的学生和老师高兴得哈哈大笑。下面一笑，他俩就飘出恶狠狠的眼光，叫人心惊，叫人想起“反攻倒算”的“还乡团”来。这几家子的书籍报刊终于被搬干净了。搬书的同学打扑几下手，心满意足地站到自己班的队伍里，等待大会主持人宣布开始。批斗发言在震天动地的口号声里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牛鬼蛇神”们被架着“坐”了这么长时间的“喷气式”，显然是累坏了，几个女“牛鬼蛇神”倒下好几次，又被马上提起来。“红卫兵”积极分子对她们的动不动就瘫软非常生气，义愤填膺地捉住她们的脑袋，给她们剃了“阴阳头”。她们平时在人们跟前都是端庄严肃的女知识分子，被剃了“阴阳头”之后，顿时变得丑陋不堪，叫人感觉恐怖又恶心。大会的高潮是焚烧书籍。台上的“牛鬼蛇神”被拖下来，按倒在地，围着那堆书刊跪成一圈。随着大会主持人的一声令下，熊熊的火焰升起来了，乌黑的浓烟冒起来。热浪烤人厉害，“牛鬼蛇神”们被往后拖了十多米。站在操场上的队伍有些混乱，维持会场的“红卫兵”在主持人的指令下，绕着“牛鬼蛇神”们站成一圈，以防激愤的人群把这些“牛鬼蛇神”也扔到火里去。“牛鬼蛇神”们真是丑态百出，他们有的装死，有的战战成了一个蛋，有的号啕大哭如丧考妣，这些人平时可都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席仲昆开始还咬住牙不出声，过一会儿就挺不住了，“哇”地一声喊出来，瘫在地上直挺挺的了。他老婆挣扎着往他身上扑过去……批斗大会起了骚动，炸了场子。主持人紧急指令负责押送的“红卫兵”把“牛鬼蛇神”们弄出了会场。参加大会的人散去了，只留下了十几个学生负责看守燃烧的书籍。他们用长长的棍子翻弄着纸灰，期望它们快些燃尽。那些书一点也不好烧，直到傍晚，才完全烧透。最后一批学生离开现场的时候，脸都成“包黑儿”了。席仲昆从此大病不起，对他的批斗只好结束。又过了几天，他老婆向组织反应，他快不行了，要求回蓬莱老家。组织上批准了，并派了两个教师和两个高二的学生负责押送。不久，学校得到蓬莱方面的消息，说席仲昆病重死亡。当时，整个县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正搞得如火如荼，席仲昆死亡的消息没有引起丝毫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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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7-11 08:12:00

不看不生气。他妈的，又一个中国式悲剧！川弟的笔真是到位，写得我心里冒火。狗养的“文革”！！！[em16][em16][em16][em17][em17][em17][em01][em01]

显示全部楼层 · 发表于 2006-7-10 11: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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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 · 发表于 2006-7-10 10:56:00

卢川老师一篇比一篇顺手了！恭喜！白描的工夫让人佩服！

卢川 · 发表于 2006-7-10 15:43:00

怎么看出熬夜写的？谢谢关注！还请多给找错处，我好改。

水静流深 · 发表于 2006-7-11 21:23:00

知识分子的一幅画像。喜欢。[em17][em17][em17]那个年代啊！。。。。。

山中客 · 发表于 2006-7-11 22:10:00

精彩！请傅主编考虑，上《诸城文学》六期吧？可恶的文革，文化的灾难，尽我们的力让读者们多存下一分记忆，多保持一分警觉吧！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7-12 05:56:00

回山客：《诸城文学》第六期准备用一组。因为这是诸城文坛一种别样的写作。新的文风。

肾虚道长 · 发表于 2006-7-12 10:04:00

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感。俺又一次肃然起敬了。

卢川 · 发表于 2006-7-12 18:36:00

我完全赞同和采纳你的。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多说。我们认识，来往，就是要来实在的。共同的兴趣和共赢的交流，是维持友谊的根本。光说客套话，没办法长久。以后我会经常催促你给我看，给我改。你别一生气跑了，哈？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7-12 17:22:00

1、王老师，和你商量一下，贴子题目写做：《席仲昆》可能更合适一些。我看了很长时间的，觉得这篇文字的终极目的是想通过塑造席仲昆这个角色来折射整个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悲惨处境，反映一个时代野蛮蒙昧对知识文明的无情摧残。作为一个悲剧角色，作为一个时代的牺牲品，席仲昆已经够惨的了。人既然已经死了，还是多一些人文关怀的好。文章题目用了人家一个“鬼名字”，是不是有些不妥？2、这一篇较之以前，行文变得更加流畅自然了，给人一种不着痕迹、行云流水似的感觉。祝贺王老师3、这篇我看来看去，实在看不出缺点什么的，王老师你就不要为难兄弟了。倒是其中有关席仲昆第一怪人家拿麦秧迷人家的描写，还有有关苏轼《贾谊论》、有关学生搜席促昆的“黑书”以及学生们拔弄纸灰一起烧到傍晚才烧透的描写让人印象深刻。4、人是需要骨架和支撑的，这既包括生理上的脊梁，更包括维系席仲昆精神平衡的那些文化传承，烧掉了书，就等于打断了席仲昆的脊梁杆子，故事讲到最后，他也就不得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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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树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6-7-10 11: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内容自动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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