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兔子田“

卢川 · 发表于 2006-7-5 18:11:00

“兔子田”王锡田外号“兔子”，大家通常简称他“兔子田”。他一米五出头的个子，“罗圈”腿，走路一阵风，脚板实落落地踏着地，每弹起一步，地面似乎都动。据说跑的挺快，所以叫他“兔子”。他的儿子叫“福祥”，比我大一岁，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我们两家关系很好，这主要是因为我父亲和“兔子田”在七二到七四年间一起共过事——当生产队的饲养员。“兔子田”比我父亲大整十岁，他在自己的弟兄里头排行老二，所以我得叫他“二子爷”——普通话应该叫“二大爷”，或者叫“二伯父”。他也是好喝酒的人，喝多了也闹事，耍酒疯儿。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喜欢“抬杠”（吵架）。这种人，别人一般都想方设法躲着，我父亲跟他共事的时候就没办法躲避，所以他们俩吵吵闹闹是家常便饭。这里头除了“兔子”田的脾性因素，还有深层的原因——他们俩互相看不起。“兔子田”四六年春天参加“八路军”，经历了整个解放战争，后又参加过半年“抗美援朝”。他是从朝鲜前线跑回来的，是革命队伍里的逃兵。我父亲也当过五年兵，虽说没打过仗，但是当了五年“五好战士”，入了党，他当然看不起逃兵。可他自己，复员回来就当大队民兵连长，却是越当越倒退，一直倒退到“饲养屋”里来了，“兔子田”当然也没理由拿他当盘“菜”。“兔子田”喝得差不多了喜欢“抬杠”，我父亲喝得差不多了喜欢絮叨。而他们俩，既有时间喝，又有便宜弄酒——“饲养屋”里毕竟不缺地瓜干，两斤半地瓜干就换一斤白酒。冬季，“饲养屋”天天煮两大锅地瓜，我和“福祥”时常遛进去吃个饱儿。别人家，男人在外头吵了架打了架，老婆孩子也跟着恶言恶语，我们两家就不这样。我们两家的女主人明白事理，经常通气。主要的是，那俩爷儿们吵架不为事由，纯粹是胡吵吵。“兔子田”当年从朝鲜跑回来，差点被抓回去，又差点被村里打成“四类”分子。事过二十几年后，他就不怕什么了。有一次，四五个人在“饲养屋”的大炕上闲聊，我忘了是谁先起的头，引得“兔子田”讲起了自己的历史——“共产党跟老蒋打，最后赢了，这不假。其实它那是什么战法嘛！就他妈的两个战法：一个是跑路，再一个是人海战术。‘新兵怕炮，老兵怕枪。’这不假，但是还有一条：‘新兵怕打，老兵怕跑’。跑也能跑死人呢。我们那个部队四九年过长江之后，就是一个跑！没白天带黑夜地跑。一天一晚上跑一二百里，常有的事，跑死了多少人，谁知道！这是打胜仗跑。打败仗更不用说。打孟良崮，打沂源，打莱芜，那是半月半月地跑啊，见着国民党跑，没见着也跑。一说不跑了，那就是有仗打了。一说开打，咱们这边那是人山人海啊！‘集中优势兵力’是毛主席规定的打法。国民党人少，炮多。咱们炮少，人多。他往死里轰，咱们往死里攻。打仗是不计较死人多少的，打胜了就什么都有了……”“我跑？我他娘的是生气！那是五一年，冬天，晚上行军，又是跑路，我打盹啊，拽着前边人的背包，走着走着就掉到山沟里了，这一掉，把我掉醒了。黑灯瞎火的，我也看不清地形，不敢乱动。我们连长，那是个安徽人，他下来了。他摸到我，也不问我是死是活，一个劲儿地问‘枪，枪呢？你的枪丢了没有？’他娘的！我打了五年多仗，到头来还不如一支枪值钱！我算看透了，共产党讲的是输赢，根本不在乎人。这些年不打仗了，它又讲政治，搞阶级斗争，斗来斗去，糟蹋的还是人。这个队伍老子不干了！从那以后，我瞅了个机会就跑了。”“你要是不跑来家，现在不是熬大了吗？”“话不能那么讲，我要是不跑，说不定还早死了呢！”他不只是犟，还越老越不出人相，喝醉了就闹事，而且是不过节不闹。不当饲养员以后，闲工夫少了，买散白酒也没有那么方便了，又有老婆孩子管着，平时活儿沉了，他才喝上三盅两盅，什么事也不碍。可一到过年，闲工夫多了，酒早买下了，又是过节，别人说也白说，他就放开喝。六七两开外必定出洋相。有的人喝醉了絮叨，有的人喝醉了骂人，有的人喝醉了摔盆子打碗，有的人喝醉了跑出去骂大街，有的人喝多了倒头就睡。他喝醉了，一般是这么个发作过程：先是端不住酒盅子，别人一夺，他就开骂，从年头儿骂到年尾，从这辈子骂到上辈子。别人一还嘴，他就掀桌子，顺便跳起来。他家的人摸准了这个程序，一看见他手端着盅子打颤，就赶紧往下拾掇盘碗碟子，而这，又会刺激他发作得更快。他个子不高，在炕上能跳起来，但是他一身“驴劲”，土胚圾打的炕让他三下五下就跺下去一个大窟窿。寒冬腊月的，炕底下不能断了热气，大过年的，炕上的席子都是新的，哪经得起他这样蹦达！以前都是老婆子喊邻什本家的人来弄出他去，后来“福祥”大了，自己下手，母亲和两个姐姐帮着。他有这毛病，亲戚来了，不敢招待喝酒，逢年过节，旁人家不敢请他，他请别人，人家也不来。一到过年，老婆孩子感觉特别没脸面，恨死他了！全家人都骂他：“快死了吧！这样的，也不早死！”“大包干”之后七八年的工夫，“福祥”在镇上食品厂熬成了业务经理。家里吃的，喝的，用的，应有尽有。“兔子田”再也不喝醉了，只知道干活。门前的半亩菜园叫他“伺候”得要青有青，要绿得绿。闺女都出嫁了，儿子媳妇在厂里上班，他和老婆子不声不响地过着小糠日子。有时候，老婆子跟别人说：“谁知道他娘的他这是叫哪路神仙扶着了！好酒有的是，尽着他灌呀，他却不馋了，一顿就是两小盅儿，多一滴也不喝。” 那神情，有些惊叹，有些骄傲。快七十岁上，他得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从此滴酒不沾，也很少说话。老伙计们故意撩他，他都爱理不理的，只知道闷头干活。有一天，他在自家门口翻晒麦子，突然自言自语地嘟嘟：“他娘的怎么这么闷啊？”说着扔掉木锨就往屋里走。上炕躺下，马上睡过去了。只是，他再也没有醒过来。享年七十一岁。给他发丧的那天下午，天特别热。“福祥”哭得非常厉害，好象不要命了似的，两次闭过气去，又被用凉水淋过来。旁观的人都说，“兔子田”这辈子值了。                                                06.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