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野古”王立勋

卢川 · 发表于 2006-6-28 22:13:00

“大野古”刘立勋 “人民公社”时代，村里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有“外号”。“外号”俗称“鬼名字”。这“鬼名字”有的是根据人的相貌起，有的是根据人的品行起，有的是根据人的职业起，有的根据某个特别的“典故”起，有的是根据人的脾气叫。“社员”们天天在一起干活，彼此之间互相观察琢磨，灵感一来，起个“鬼名字”叫着耍，一传十，十传百，马上就流行开了，想改都没门儿，除非再起一个更妥帖更上口的，把原先那个盖过去。刘立勋不是“社员”，更不上坡干活，但是照样有“鬼名字”。他叫“大野古”。“野古”就是粗野蛮横的意思。他本来就面相狰狞，再加上不断添加的伤疤，样子更吓人。村里的老嬷嬷小媳妇吓唬小孩子的时候，常说：“再不听话，‘大野古’来抱了你去！”刘立勋生于1938年，1958年被选拔到坊子煤矿当工人，后转到胶南县玻璃厂，当烧炉工。胶南离我们这里一百多里地，他经常回来休班。他的老婆孩子五口还得凭工分吃饭。他回来没别的事干，除了睡觉就是喝酒，喝多了酒经常耍酒疯儿，一耍酒疯儿就骂大街，就打老婆孩子。他的耍酒疯儿源自“门风”。他哥哥刘立叶，“鬼名字”叫“说古”，就是大说大啦、胡说八道的意思，也好耍酒疯儿，也打老婆孩子。他们的父亲也是。我没见过这老东西，是听村里老人们说的，“爷仨一模一样！”刘立勋的娘就是叫他父亲打得跳井寻死的。刘立勋的媳妇叫曲会兰，小矮个儿，胖嘟嘟的，腮上一对儿小酒窝，见人自来笑，能说会道，下坡持家都很麻利，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真是“赖汉摊好妻”。他的大儿子叫“建国”，比我小一岁。我们天天在一起玩耍。他家里我们常去——刘立勋一回来我们就不敢去了。我们这些家庭常年地瓜干当家，他家里却断不了饼干。曲会兰把两男两女四个孩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这四个孩子发育得也相对好些，一看就不是纯粹的庄户孩子。有些年头，我很羡慕“建国”有那样的娘和那样的家。刘立勋不喝酒的时候，还是人模人样的，也知道照顾家。七三年的年关，天特别冷，滴水成冰。雪说来就来，说停就停，来来回回，飞飞扬扬。家家屋檐下都悬挂着擀饼轴子一样的冰凌子，混黄的。我们男孩子都拽下来当棍子耍。那年有句口号：“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下手。”年年冬天都要“出夫”，治河挖沟，这一年特别，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正月里不准走亲访友，谁要是胆敢背着香油果子饼干走亲戚，路上被民兵捉着，当场夺下摔到地上踩了，所以正月初上的几天大家都在村里活动。走动的人多了，街上的雪化得快，泥水漫过脚面。正月初三下午，我们一群男孩子正在村中间的石碾上打雪仗，忽然听见旁边的刘立仁家里传出刘立勋嚎叫声。我们停止游戏，往刘立仁家跑，刚到门口，那门“咣铛”一声就被摔开了，震得门顶瓦檐上的冰雪茬子“哗哗”地往下掉。只见刘立勋赤着脚，光着头，白褂子敞着怀，嘴里冒着白沫，张牙舞爪地窜出来了。屋里的人还在呼叫，乱哄哄的，听不清都喊些什么。刘立勋窜出门口，吼叫着，漫无方向地跑，疯狗一样。他看见了石碾，猛地一蹿，跳了上去。碾盘上满是我们刚才玩耍留下的雪团和泥团。他站在上面，跳着脚骂街，声音传遍了半个村子，不一会儿，围过来上百口子人。他两只小眼睛痛红，嘴里吐着白沫，两只胳膊夸张地挥动着，带着他的全身跳起了激烈的舞蹈，他的黑脸因为激愤而狰狞，他的胸膛和肚皮裸露着，露出块块疤痕，裤子掉到了肚脐以下，他的双脚泡在泥水里，裤腿儿湿了半截。过“革命化的春节”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他耍酒疯儿正是好看的节目，看“节目”的人没有一个上去管他。他舞了一阵子，力气明显减退了。他的叔伯弟弟刘立仁，还有另外两个刚在一起喝酒的男人，跳上去拖他。他本来没有力气了，可是别人一动手，他反而来了疯劲，拼命反抗。几个人连拖带抱，把他弄下碾盘来，顺便按倒在碾道里。这碾道因为常年被人和驴踢踏，早已成了一圈浅沟，此时积满了半尺来深的泥水。他想挣脱开，被死死地按住。他的头在泥水里扑通，因为大口喘气和叫喊，吞进去一口又一口的泥水，他大概也尝到这泥水味道不怎么的，吞一口吐一口，再吞一口，再吐出来，喷出一尺多远。他持续反抗了好几分钟，才耗尽了力气，慢慢地老实了。人们松开他，他整个身子摊在泥水里，哭嚎声越来越弱，变成了小声哭泣。他瘦小的躯干蜷曲在泥水里，微弱的呻吟里伴着哀叫——“娘啊，娘啊，俺的亲娘啊，我快死啦……”“建国”初中毕业被照顾到他厂里上班，他病休回了家。越上年纪，他越能出洋相，越恶劣。曲会兰经常被他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八零年秋天，曲会兰瞅他回厂的几天工夫，把家里收拾了一下，让娘家人来运走了一些东西，然后领着老三老四两个女儿走了。他回来也没到老丈人家去闹。他不敢。他脸上的伤疤一茬接一茬，除了喝醉了跌的，就是让人打的。曲会兰她们娘仨一去不还乡，传说是下了关东。后来，又传说刘立叶的大儿子在吉林省一个山村看见过曲会兰，前去叫婶子，曲会兰非但不认他，还打了他一耳光。曲会兰走后不到三年，刘立勋家的屋就破得没法住了。他懒得修缮，也没有再盖新屋，而是买了别人家的三间旧草屋。就在我家前面。没有了老婆孩子，他更肆无忌惮了。“建国”早已接走了他的弟弟“建军”，两个孩子依靠厂里照顾，有了住的地方。刘立勋的工资由“建国”从厂里领了，分出些来寄给刘立仁。刘立勋再去找刘立仁要。他的吃食极其简单，有一顿没一顿的，那钱主要是买酒。“诸城白酒”他一买一捆，十瓶，这样比单瓶买要便宜些。他已经离不开酒了，夜夜搂着酒瓶子睡觉。我念大学期间放假回家，每次碰见他，只要看他没喝醉，都会主动叫他一声。但是他好象很看不起我，从来不正经答话，还乜斜着眼看我。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们全家正在南屋的过道里吃饭，他从大街上歪歪斜斜地拐过来，晃到我家门口旁边的草垛跟前，掏出“家伙”来就撒尿。这要是在旁人家的门口，他一定会挨一顿好打。我父亲抡起马扎就要砸他，我们都劝着。他身子醉心不醉，赶紧往街上走，边走边歪着光头乜斜着小眼儿嗤之以鼻地道：“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大学生嘛……”他的邻居里有一个又馋又懒又惯孩子的残疾妇女，经常打发八九岁的儿子到他家去走动。刘立勋能有什么？不过是一只半只下酒的烤鸡背或者半斤四两的烧肉，再就是他喝醉了的时候来不及掖好的几毛零碎钱。刘立勋也不傻，孩子顺手牵他的“羊”，他也顺手使唤孩子。这爷俩一来二去成了彼此的依靠。刘立勋不能出门的最后大半年，吃的喝的都是让这孩子跑腿儿去买。有时候他也需要叫村里的医生，但是医生一般不伺候他，都是问问这孩子，问出大体症状，然后发点药给孩子。他的那三间破屋实在是进不去人。我不经常回老家，关于刘立勋临死前的具体状况，自然不很清楚。我就是有心打听，也不能正经地询问，因为前街后屋的人一提起他就反胃。从陆陆续续旁听来的话儿里，我知道了这样的过程：那个经常给他跑腿儿的孩子有一次突然从他的黑屋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身体还直哆嗦。大人问：“怎么回事啊？‘大野古’死了？”“没死。”“那你害什么怕？”孩子却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浑身哆嗦。大人们于是猜道：“大概是‘野古’快不行了。”他们随后去通知了刘立仁。刘立仁打电话通知了“建国”。第二天，“建国”和“建军”一起回来了。刘立仁领着他们，还有 “帮忙儿”的几个人。大家先踹破那草屋的门，再捣碎那草屋的窗，然后进去收尸。“大野古”死在炕洞里。几个人只好再彻底捣碎土炕，用“野古”睡过的席子和被子卷了尸体，弄出屋来。“建国”叫来火化场的车，把“野古”送去烧了，然后带走了骨灰。这弟兄两个肯定没打算再回来上坟祭祖。刘立叶全家早在七五年就下关东了。听说刘立叶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的骨灰也没送回来。    本来人丁就不兴旺的刘家，又少一支子。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19 9:30:22编辑过]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7-1 08:08:00

1、很同意楼上的，还是用化名好一些，免得一些纠纷。所谓的的笔墨官司最难打最难缠最难摆脱，尽管现在已经没有文字狱了，但写东西还是要慎之又慎的好。2、因为有长时间的细致观察和真实的生活经历，作者饱含激情来写故事，自然人物形象就会被塑造得很充实了，提不出什么意见。3、这一条该说什么好呢，来回看了两遍。给俺感觉这篇主题很集中，就围绕主人公进行，够劲够味道。但怎么说呢，是不是缺了些文学味道，？所谓的文学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篇用来新闻报道可能更合适一些，唯一就是感觉文学味道不那么浓。可能就象老师们已经讲了的：“虚”“实”之间把握不那么好。说的只是个人观点，大家一起努力吧，和王老师一起。

左右间 · 发表于 2006-6-29 12:15:00

还是用化名的好，免得以后惹麻烦。

风中渴望 · 发表于 2006-6-29 12:01:00

我是在占地方滴，呵呵，改天有时间再慢慢细看。

山中客 · 发表于 2006-6-28 22:56:00

我喜欢读。但写的太实了！

傅培宏 · 发表于 2006-6-29 08:45:00

刻画人物，这个很好。最后一句格外提神。

卢川 · 发表于 2006-6-29 09:00:00

两位老师的话我记住了。在“实”中达到某种“虚”，我也想啊。但是目前能力还不够。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4 16:31:00

阿勋这人为什么会“野古”？他野古的起因应让人同情或厌恶？探究一下会更好，深探而得答案是最好，让读的人如我，对他有更全面的更深刻的印象。不过结果我却知道了，野古不好，哈哈。[em10][em10]

西河摸鱼X子 · 发表于 2006-7-4 16:22:00

观查细致，叙事、写人都很生动传神，爱读。

禾子 · 发表于 2006-7-5 09:09:00

欣赏并学习了－－

卢川 · 发表于 2006-7-5 18:31:00

各位的意见我要好好想，好好琢磨。一下子改好也难。大家都是好兄弟。再次感谢！

七情六欲 · 发表于 2006-7-5 18:08:00

真实姓名太引人注意，换个名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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