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斜川: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她画的《斜阳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她跟我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的确,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
赵辛楣:(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法国葡萄汁)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赵辛楣: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董斜川:赞成!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方鸿渐:赵先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赵辛楣: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你别客气。
董斜川:你即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
赵辛楣:(把牛奶瓶给慎明)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
褚慎明:不凉不暖,正好。
苏小姐:褚先生真知道养生!
褚慎明: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冻着。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开奶牛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匣东西给你。你爱吃的。
苏小姐:什么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赵辛楣:文纨,不要告诉他。
苏小姐:我在外国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太阳穴酸痛好几天。你又要来引诱我了。
方鸿渐: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一文不值,人家买了给猫吃。
赵辛楣: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不敢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方鸿渐:这还不算冤呢!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众 人:(笑)
董斜川: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我们这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方鸿渐: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褚慎明:方先生,你那时候问我什么一句话?
方鸿渐:什么时候?
褚慎明: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问题,对不对?
方鸿渐:对,对。
褚慎明: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题,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决。
方鸿渐:(惊奇)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或)
赵辛楣: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得!了不得!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一杯。
方鸿渐: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 ‘哲学家学家’ philophilosophers。
方鸿渐: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褚慎明: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
方鸿渐:谁是Bertie?
褚慎明:就是罗素了。
董斜川:(羡服)你跟罗素很熟?
褚慎明: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方鸿渐: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褚慎明: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赵辛楣:鸿渐兄输了,罚一杯。
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哪!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褚慎明: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你太可怕了!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辣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大家忍不住笑。)
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
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褚
董斜川: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园’,慎明兄将来的婚姻一定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赵辛楣:大家干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方鸿渐: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褚慎明: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
苏小姐:鸿渐,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红了。
董斜川:(笑得前仰后合。)
赵辛楣:岂有此理!说这种话非罚一杯不可!
褚慎明: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
方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赵辛楣: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褚慎明: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方鸿渐:反正你会摆空城计。
董斜川:是了,是了。中国哲学家里,王阳明是怕老婆的。
赵辛楣:还有什么人没有?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方鸿渐: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
赵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
苏小姐:(忽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董斜川: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么人?
方鸿渐: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了。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窍不通,叫我做呢,一个字都做不出。
董斜川:(冷笑)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庐两家的诗?
方鸿渐:为什么?
董斜川: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东洋留雪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度。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我没说错罢?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苏小姐: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董斜川: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
方鸿渐:(懦怯地)不能添个‘坡’字么?
董斜川:苏东坡?他差一点。
众 人:(看董斜川的诗,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
赵辛楣:(对鸿渐)你也写几首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方鸿渐: 不会做诗。
董斜川: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必勉强。
赵辛楣: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诗下酒。
苏小姐: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诗:‘好赋归来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红,(说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
褚慎明:“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都可以仔细看个饱了。
董斜川:(生气)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谈诗。我这一联是用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附会。
赵辛楣:抱歉抱歉!我们罚自己一杯。方先生,你应该知道出典,你不比我们呀!为什么也一窍不通?你罚两杯,来!
方鸿渐:(生气)你这人不讲理,为什么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小姐;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我不喝这杯罚酒。
赵辛楣: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我陪他。
方鸿渐: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心里只想:“大丢脸!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
董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么饭没吃完,已经忙着还席了!没有关系,以后拼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赵辛楣: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
苏小姐:(发恨)还说风凉话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么脸见人?--鸿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把手指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至命伤。)
方鸿渐:(头闪开)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位也给我搅得扫兴,请继续吃罢。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小姐: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赵辛楣:(恨不得立刻撵鸿渐滚蛋)谁有万金油?慎明,你随身带药的,有没有万金油?
苏小姐:(捡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渐擦在两太阳。)
赵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好一点没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我吩咐人叫车送你回去。
苏小姐:不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
赵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你,你不吃了?还有菜呢。
方鸿渐:(有气无力地恳请苏小姐别送自己。)
苏小姐: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谢谢你。
赵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
方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叫他闭上眼歇一会。在这个自造的黑天昏地里,他觉得苏小姐凉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额)
苏小姐:(用法文低声自语)Pauvrepetiti(可怜的小东西)。(钱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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