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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梧桐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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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1 18: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山东潍坊
 一
  
  爹娘去生产队干活了,姐姐们在学校念毛主席语录,家里就剩七岁的多嫚儿在家看门。
  院外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坐在阳光里打盹的多嫚儿睁开眼,再听听,两手一摁腚下的蓑衣,起身跑向院门口。
  门前是块空场地,有几处房子那么大。生产队开社员会,都是在这里举行。社员们称这儿叫“大街”。
  大街南边还有居户,屋后一排溜坐着六七个玉米秸垛。垛空里,有几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寻找着那些还没干透的玉米秸,选中的,就掰下几股,用牙劈下硬皮,然后把白瓤含嘴里嗍咂。有的说真甜,有的抽空斗几句嘴,继续嗍咂。多嫚儿本想跑过去和他们耍,见他们在那儿啃人家的“甜杆”,就不敢过去了。多嫚儿想,要是叫大人看见,还不得揍死他们。多嫚儿转回身坐在自家的院门槛上,朝南边望。她心里说,作吧,等会儿前屋出来个大人,就有热闹看了。
  前屋始终没出来大人,那发自“甜杆”的甜津津的气息却随着悠悠的小南风直往这飘,飘过来,直往多嫚儿的舌下钻,钻得她舌根痒痒,就冒出了水。多嫚儿咕咚咽下一口,居然也是“甜杆”的味道。多嫚有些失望,便站起身,准备回院子。
  小屁孩们大概吃够了,要不就是怕多嫚儿“贱嘴子”,其中一个大点的就喊,多嫚儿,多嫚儿,你过来呀。
  多嫚儿又转回身,却没应声,只是看他们。他们走到大街的中心位置就住下了,那个明显大两岁的男孩把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一下举起来,说,多嫚儿,给你一页地瓜干吃,上面还抹了大酱。多嫚儿知道,这男孩叫“望天响”,他两眼眯而上斜,看人如仰望太阳。多嫚儿还知道他经常欺负街上玩的小孩,又坏。有一次,他把一社员家墙头上的一个大南瓜割出一个方口,掏出瓤子,塞进去三个狗屎头子,再把割下来的那块按上,乍看看不出来,过几天那瓜蔫了。瓜主人最后查出来是“望天响”干的,直接告到学校去,学校就把“望天响”开除了。自然的,他就成了大街上的孩子王。多嫚儿望他很害怕,不敢叫他的鬼名字“望天响”。此刻,多嫚儿仔细望着“望天响”手指间捏着的那页地瓜干,喉咙里一阵蠕动,肚子立刻咕叽咕叽叫起来,好似叫着:要吃,要吃,吃吃,吃吃。但是,多嫚儿还是很小心地不去看那页地瓜干,而是探寻着“望天响”的目光。“望天响”的目光很专注,仿佛多嫚儿是一轮耀眼的太阳,所以那眯眼里的内容很阴暗,多嫚儿看不清。
  多嫚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小红碎花褂裹紧的身子斜倚着门边。她十分警觉,准备扭身关门。呼啦一下,那帮小屁孩往南跑去,很快隐到玉米秸躲后面去了。多嫚儿转回身,只见他们离去的地方,在一块看起来还干净的小白石头上,托着那页抹着一坨红酱的地瓜干。多嫚儿怕有诈,咽了一口唾沫,闪进门里,快把两扇大门闭上。她没把大门闭严,早留个缝,蹲在门槛后,往外瞅,主要往南瞅,瞅那些玉米秸垛后面有没有一个个小鳖头猫着。瞅了一大会儿,稳风无影的,什么也没有。多嫚儿忽然觉得两腮发热,兀自呼地站起来,左手猛劲拉开一扇门,跃出门槛,冲向那页散发着酱香的地瓜干。那页地瓜干以三级跳的速度飞到多嫚儿的手里,有一半转眼就进入她的口中,咕咚落到她的肚子里去。当她把剩下的一小半又吞到口里一嚼,就尝到了一口粘稠的鸡屎味,呛满了嗓子。多嫚儿一边往外吐,一边往家跑,眼泪也下来了,却哭不出声。这时,她身后的玉米秸垛空里,一只只小鳖头都冒了出来,笑得都东倒西歪在玉米秸垛上。尤其是,“望天响”的眯眼乐得只剩一道线,一张仓老鼠嘴却张得大开,像拉不出屎的猪腚眼。
  多嫚儿跑进院子里,急舀一脸盆清水,趴在上面一个劲地漱口洗嘴,漱了洗,洗了漱。她知道这种像大酱一样的叫红泥脑子的鸡屎最臭了。洗完了,多嫚儿的小圆脸一片苍白。苍白着脸的多嫚儿,气势汹汹地旋即奔向了大门口,双脚站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把小肚子很挺了挺,朝着已杳无人影的玉米秸垛,开始了泼妇一样的叫骂:“望天响”,你个眯眼子,个斜眼子,个坏种,长大了,你说不着个媳子……你等着,我非得找你娘,叫她劈巴了你。呸!呸!呸!多嫚儿忽然又觉得口里泛出了鸡屎味,眼泪又涮涮流下来,快跳下门槛,到水缸那儿,趴脸盆上再次漱口。
  
  二
  
  多嫚儿的爹娘一气生下大嫚儿、二嫚儿、三嫚儿,到生下四嫚儿时,多嫚儿爹对躺在炕上坐月子的多嫚儿娘说,我看咱就是绝户命,不再要了。
  多嫚儿娘望着身边躺着的小四嫚儿幽幽地说,四朵金花也不是谁都能养出来的。
  为了“不再要了”,多嫚儿爹自己单到西间炕上睡,东间炕上大小五个母的一群,多嫚儿爹想想就偷笑,曾对多嫚儿娘说,你就是咱大队的第二妇女主任。多嫚儿娘把嘴一扭,心里酸了一下。
  一旦分开,便不好意思再合铺睡,大嫚儿都十几了,多嫚儿娘多次想抱着四嫚儿到西间炕睡,一想再想,终是怕闺女们琢磨,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然而,夫妻都才四十多岁,不想那事简直是不可能。这样一来,多嫚儿爹娘的关系就变得非常滑稽,本来明正言顺的两口子,却让自己搞得办个好事还得鬼鬼祟祟,偷鸡摸狗似的。有时是在刚吃完晚饭后,大嫚儿、二嫚儿刚领着三嫚儿上街耍,这两个半老东西就在家炕上下了手。有时候还在白天,实际上在白天干的时候越来越多。这种阴差阳错的欢愉,两人倒像是偷情,竟逐渐产生了新的刺激。这么一来,三刺激两刺激,多嫚儿娘的肚子又大了,到转过年来的秋天,多嫚儿娘又生了。一看,还是个小劈叉子,这时的两口子才真正感到了失望。多嫚儿娘讪着脸坐月子,多嫚儿爹整天耷拉着个驴脸,不时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多余。
  到出了月子了,也没人给这个小五嫚儿起个名字。多嫚儿娘叹一口气说,就叫多嫚儿吧。
  小时候还看不出来,到了多嫚儿能坐在饭桌前需要个位置吃饭的时候,真的显出来她的多余。饭桌的安法,是北头朝向中堂,那是神位,不可坐人,剩下的三边,两边坐三个,南头坐一个,正好满满的,严丝合缝,也就没了多嫚儿的位置。多嫚儿只能站到灶口那儿,把饭碗放在黄土打的锅台上吃。灶口周围都是黑灰,她需小心着才蹭不到衣服上去,这样就得充个架子够饭碗。要是靠北了,二姐便马上叫起来,小死多嫚儿,你往那挪挪,挡着我光了。多嫚儿便快挪,不然就要让凶凶的二姐拍一下屁股。
  那年月穷,人口多的人家,都吃不大饱,往往是大人们一离开饭桌,多嫚儿就再坐到饭桌前的小板凳上,从干粮笸箩里拣几点地瓜干把或一星点玉米饼子头填进嘴里。瓦盆里如果还有些菜汤,她就抱起来喝下去,再舔舔,有时觉得咸,快奔水缸那儿摸起水瓢,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凉水。
  饭后,家人该干活的干活,该上学的上学去了,多嫚儿收拾好饭桌,就独自在院子里转悠。几只土鸡早就跑到大街上打野食去了,院子里只有猪圈里那头瘦猪需要去看一下。多嫚儿翘着脚趴在石板猪栏门上往里看看,猪食槽里干干巴巴的,连滴水都没有。瘦猪瞍见了多嫚儿,仰着脸直哼哼。多嫚儿恨恨地说,哼什么哼,俺全家七口人早晨都早起来拉屎给你吃,你还哼!提起猪吃屎,多嫚儿扭头吐了几口唾沫,似乎觉得自己口里又泛上来一股鸡屎味。
  多嫚儿转身舀了一瓢凉水倒进猪食槽,瘦猪插进嘴巴子呱唧起来。
  院内的墙根处,都栽了梧桐树。多嫚儿数了数,大大小小的一共八棵,细的像碗口,粗的像尿罐的肚子。多嫚儿走过去,一棵一棵挨着摸,梧桐树青灰色的树皮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点子,摸上去疙里疙瘩的。听娘说,这些梧桐树,都是给我们姊妹们做嫁妆准备的,每人两棵,做一对大木箱,盛着大花褥子大花被,再做一张抽屉桌子,放炕前里,桌面上放镜子花瓶什么的,抽屉里搁零碎物件。另外,还得做一对小守箱,放在窗台边,藏着女人的纯私用品。这时的多嫚儿详细地数了数三面墙根的梧桐树,八棵,她算了算,每个姐姐每人两棵,轮到自己做嫁妆时不就没有了?多嫚儿心里发起恨来,真是就多了我?这事必须找爹娘争竞。多嫚儿照一棵梧桐踢了一脚,心里感到十分怨屈,眼睛里顿时雨濛濛的了。
  
  三
  
  多嫚儿一直没人叫她上学,自从娘当上妇女队长,家里做饭洗衣喂猪喂鸡种园打猪草等等,似乎天生就应该是她的活儿。一年一年,这么恍惚走过,多嫚儿也习惯了,除了家人,她基本不和外人打交道,只有一个同街的巧嫚儿,和她一般大,也没上学,两人偶有交往。
  多嫚儿发现了问题,她觉得娘不大正常。娘白天去生产队干活应该不在家,那么晚上不干活应该在家吧?可娘晚上也经常三更半夜的才进院门。怎么了?多嫚儿用目光询问爹,老实巴交的爹总是躲开她的目光而言它,或叹一口轻飘飘的气。
  多嫚儿不服。这一晚,多嫚儿跟在娘的身后出了院门。
  多嫚儿贴墙跟着,步子轻抬轻落,目光咬住娘的影子。串过几条胡同,娘的身边又冒出一个影子,若即若离,并开始窃窃私语。多嫚儿紧赶了几步,伸脖子捉着风梢听。错不了,是个男的。
  多嫚儿既紧张又兴奋,他们要干什么?到哪里去?那个男影子是谁?多嫚儿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弄出一点声音。她倏地蹲下,那两个影子也一下贴到墙上,听了听,没有什么,又并起来,匆匆前行。
  两个影子出了村口,朝本队的场院而去。
  有一阵小风溜过来报信,多嫚儿一下听出来,那个男影子,是本队的生产队长。没有月亮,星星们都不停地眨着好奇的眼睛。多嫚儿想,队长是不是要害娘?我是不是得大声喊叫?多嫚儿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看来也不像啊,娘和队长有时伸手搂一下,说话的口气都很柔软,感到夜风中飘荡着一股热气。
  到了队部场院屋前,队长掏钥匙敞开门。娘竟然从背后抱着队长的腰急切切拥进去。进去就关了门,一直没点灯。多嫚儿吓坏了,刚要喊,又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娘太不像话了,我是不是要快跑回家告诉爹?让爹快来救娘?不行,那事情就闹大了……多嫚儿不知所措地面对黑屋子站着,眼泪涮涮流下来。多嫚儿的一只脚尖在潮湿的土地上钻了个洞,那么深,她真想把身子往下一缩,一下消失在这个黑黑的土洞里。
  多嫚儿从地上摸起一块瓦碴,瞄了瞄准,照那间黑屋子的木窗栊子扔过去。
  叭一声响,也不知打到哪里。多嫚儿抬脚径向村内窜去。多嫚儿找不到自己了,她觉得自己化成了一团滚烫的气体,茫然地飞行在夜色里。
  
  四
  
  当多嫚儿琢磨明白了那晚的事情,多嫚儿看母亲的目光就变了,由柔软变得坚硬,有时鼻子里莫名其妙地哼一声。
  母亲让多嫚儿的目光扫射得有些心虚,有些不敢正视多嫚儿的眼眸。
  多嫚儿说,娘,你别当那个妇女队长了,怪累人的。
  多嫚儿娘一惊,问,咋了?
  多嫚儿鼻子哼了两声,表情意味深长。
  娘望着多嫚儿看向一边的脸,好久。
  多嫚儿鼻子又哼了一声,嘴缝里挤出一小声:丢人。
  娘恼羞成怒地一把抓住了多嫚儿的肩膀,骂道,你个小劈叉子,谁丢人,你说清楚。
  多嫚儿把身子一扭,滑出娘的手掌,跑出院外。
  娘的事情,好像大姐二姐也都知道。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姐对娘说,娘,这个妇女队长你就辞了吧,我们也都大了,以后队里的活少干点,拾掇好家就行了。
  这时的大姐二姐都能挣工分了,说话就硬,娘不能不听。娘说,好,谁稀罕这破官。
  多嫚儿说,娘,你守家,我去挣工分吧。
  娘久久地看着多嫚儿说,你得正二八整地上几年学了,这个家,就亏了你,起码把小学念完,别连自己的大号也不会写。
  多嫚儿不好意思了,说我也不愿上学。
  二姐说,是啊,上不上一样,我上完了初中,不也得上队里干活。
  爹说,连个小学都不念,就是个睁眼瞎哩。
  娘一锤定音地说,好了,多嫚儿必须上几年。啧啧,多嫚儿都十几了,连个大号还没有。
  多嫚儿当了插班生,一下插进二年级。根据她的年龄该上四年级了,四年级跟不上,二年级还凑合。
  这时的多嫚儿才有了大名,是自己起的,叫:吴桐花。这个名字在她心里藏了好多年。本来,她的姐妹叫吴家丽、吴家凤、吴家红、吴家香,是“家”字辈,她就不使这个“家”,别人也没办法。
日子渐渐好起来,吴桐花在村小学上得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这么一转眼,她的小学也就念完了。在这个村,没见哪个女孩因为上学改变了命运,吴桐花对念书也不感兴趣,所以,小学一毕业,她就把所有的书背回家,对爹娘说,干活吧,和你们一起挣工分吧。
娘想让她多上几年起码念下来初中,吴桐花死活就是上够了,没办法,只能依了她。
  那年冬天,院子里杀倒一棵梧桐树,是像尿罐的肚子那么粗的那棵。那棵梧桐树山摇地动地横倒在院子里,几乎把个四方小院填满了。那些横七竖八的枝杈、干巴叶子,还有一串串铜铃铛样的种子,都被震到院落里,铜铃铛到处乱滚,哗朗朗直响。吴桐花把这些铃铛堆到窗外的阳光里,晒出一股清新的气息,宛如一堆金子在那儿闪闪发光。
  吴桐花问娘,不是每人两颗吗,咋就杀倒一棵?
  娘说,这棵最大,一棵顶两棵,你大姐做嫁妆满够了。吴桐花心想,那么,自己应该有一棵了。
  冬天杀树,是为了让树本干燥着,便于过了年做家具时就不用再烘晒。梧桐木是这里做家具的首选木料,木质虽然松软,但从不会因泛潮而变曲走形。
  过了年刚一出正月,邻村的雷木匠带着他儿子雷正亮被吴桐花的爹请到家里来了。
  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先是被截成了三大轱轮,再逐一缚到当院支起的架木上,由雷氏父子扯着大锯,吱——嘎,吱——嘎地解成板子。然后,把解好的木板一页一页抱到堂屋窗前倚墙亮起来,让阳光赶走最后的一点水分,这个活经雷正亮一指导,就由吴桐花包下了。
  吴桐花抱着一块块比自己的身体还宽的木板,有些吃力地往墙根搬运。她鼻翼翕动着,嘴唇微张,饕餮着木板里荡漾出的新鲜气息。这气息里流淌着紫色梧桐花的幽香,流淌着昔日翠绿枝叶的丝丝甜腻;还有,日久天长储藏的阳光酿制的醇酒,带着一种活性的温暖,一波一波氤氲着这农家小院。吴桐花陶醉了,两腮红润,黑色的眸子里蓄满了美好的憧憬。
  最高兴的当数大姐了,为她做嫁妆嘛。大姐和娘在灶间忙着择菜洗鱼切肉,屋里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大姐攥着几棵水淋淋的芹菜,走出来看看,看看拉着大锯的那爷俩,嘱咐渴了就住下喝水,再喊一嗓子吴桐花,让她把燎壶看好,别蹿出水来。吴桐花看到,大姐就像一股春风,屋里屋外的飘荡。吴桐花撇撇嘴,对大姐的身影斜一眼,又斜一眼,讨厌她的喜形于色。但这院落里,飞动着高兴的翅膀,吴桐花眼斜归斜,嘴角还是跳动着鼓不住的笑意。
  老木匠五十多岁,个头不高,但很结实,拉锯的胳膊里,仿佛嵌上了钢筋,一拉一送,一拉一送,节奏明快,力度均匀,眼前的木屑飘飘扬扬,如雪似霜,如云似雾,覆盖了爷俩满头满身,乍一看,分不出谁是老木匠,谁是小木匠。吴桐花瞅着,心想,反正是两个木匠。
  中午停工,准备吃饭。大姐拿着笤帚从堂屋门口跑出来,给木匠爷俩扑打身上的木屑。二姐直奔小木匠身边,小木匠说我自己来吧,二姐显羞涩状,身子扭了下,望了望小木匠雷正亮的眼睛,嘴角隐着笑,不容置疑地过去扑打起来。吴桐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颤动了一下,赶忙转身提起快壶,往暖瓶里倒水。
  扑打净了木屑,老木匠是老木匠,小木匠是小木匠了。小木匠二十多岁,不大的圆脸,面皮白净,剑眉如漆,眼窝稍深,目光闪闪。不过嘴型较小,然而唇线清晰,似用木工刀具雕琢而出。吴桐花从侧面狠狠地看了几眼小木匠,心里又是一颤,第一次觉得男人与女人的不同。
  小木匠要到水缸那儿去洗手,吴桐花跟过去,手里提着暖瓶,先倒进脸盆里一些开水,再从水缸里舀上半瓢凉水,说,好了,洗洗吧。
  小木匠把两只袖子一撸,看了吴桐花一眼说,好。就埋头扑鲁扑鲁洗起来。吴桐花站一边发呆,二姐手里拿着毛巾把吴桐花挤一边说,把暖瓶拿屋去,泡上茶。
  
  五
  
  木匠爷俩给大姐做嫁妆,一干就是半个月,一天三顿饭管着,每顿必须四个菜,这“必须”是约定俗成的,人家也没规定。
  这一天中午,爹陪木匠爷俩在外间炕上刚开始喝酒,娘和大姐还在锅灶那儿忙活,里间炕沿上坐着吴桐花和二姐,随时听候娘的指派。
  二姐小声对吴桐花说,多嫚儿,多嫚儿,你……
  吴桐花柳眉倒竖,用手指着二姐,压低声音说,住嘴,你!
  二姐眼一闭,张嘴说,啊,对,吴桐花,吴桐花同志,你看,我麻烦你个事。
  说,吴桐花顺炕沿往二姐那儿一擦。
  二姐附在吴桐花耳朵上说,你爬过去把小木匠的鞋给我摸过来一只。
  吴桐花不解其意,眼睛眨着二姐。二姐神密兮兮地把她一推。
  吴桐花明白又不明白的又眨了眨眼,弓腰伏地往外间爬,摸过一只小木匠的鞋,再倒回来。
  二姐早准备了一根红绒线绳,她把那只鞋放在炕沿上,两手扯了那绳两头快量了量那只黄胶鞋的长度。鞋里面垫着洁白的玉米棒子里皮,没有一点脚臭味,还散发着玉米子粒的淡香。吴桐花闻着这种气息,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二姐量完,又小声说,你再把鞋送回去吧。
  吴桐花又弓着腰,爬着把那只鞋送回外间炕前里,和另一只并齐了,她忽然又把手伸进那只鞋里,用指头肚触了触那柔轻的玉米皮,遂迅速缩手,退回里间。
  这年秋后,吴桐花的大姐出嫁了。
  二姐在下了工后偷偷纳起了鞋垫,用的都是五彩细绒线,一个小球一个小球的放在柳条笸箩里,那么鲜艳夺目。吴桐花拿起一个看看,再拿起另一个看看,却被二姐一把夺下,吴桐花便十分蔑视地一撇嘴,吥一声,走人。
  二姐把鞋垫纳起来,得从中间割开,才能成为一双。割鞋垫需要两个人,二姐叫吴桐花。吴桐花想起二姐不让她看绒线球,报仇的机会终于来到了,看着二姐手里的鞋垫直哼哼,唱着小曲玩去了。二姐只好等三姐放了学回家帮她割。
  吴桐花看着二姐把几双不同花色图样的大鞋垫摆在炕席上欣赏,竟没察觉小妹进来。吴桐花仰脸长叹一声,吓二姐一颤,吴桐花大喊,嗳,想女婿想疯了吧!
  二姐回过神来,把吴桐花追打到院子里去。
  院子里,三月的春风像二姐的身体那样流淌着暖意。
  吴桐花把那些梧桐种子种到空闲的墙根处,浇上水,再插上一些刺槐枝子,这样可避免鸡爪子的刨挠。
  四月初上,那刺槐枝子的下面就充开了一把一把小绿伞。这梧桐芽子一鼓开地皮就有茶碗那么大,两大片,披一身白茸毛,憨憨厚厚,大里大气的样子。吴桐花快找水瓢一一浇足水,再瞅上半天。
  
  六
  
  二姐要和小木匠订亲了。二姐偷偷托人去小木匠家求亲。吴桐花想不到二姐这么泼实,连娘都不知道,这出乎全家人的意料。娘说,小死二嫚儿也不害羞,人家不笑话咱倒贴?
  二姐说,都八十年代了,还那么封建?
  吴桐花觉得,二姐的作为,乍看出乎意料,想想也在意料之中。她不是早量了小木匠的鞋样子吗?她不是照小木匠的鞋纳了那么多花鞋垫子吗。
  小木匠家也很同意,所以,二姐呼吁,亲该订订,什么倒贴?人家的彩礼不会比谁家少。
  订亲的时候,吴桐花看见,木匠家给二姐割了八身衣服布料,凡尼丁,的确良,涤卡,条绒,红黄蓝绿的,一块一块,叠得方方正正摆在炕席上。吴桐花看着看着,眼里就冒出了火光。她对二姐很严肃地说,二姐你订亲归订亲,三年之内不许出嫁。
  为啥?二姐不明白。
  吴桐花说,咱这个家,你再一走,我不就成了整劳力了?我三姐四姐还上着学,我看,咱这个家里的人,就数我吃亏。二姐一笑说,也不是不叫你上,是你自己愿意早下来的。
  二姐又说,这么吧,我今年不走,明年不走,后年人家木匠要人可就由不得我了吧!
  吴桐花看着炕席上的布料,哼一声说,是你巴不得穿这些好衣裳了吧,抖起来了。
  二姐说,这布料给你一身,尽你挑哪块,过几天和你一起去镇上作身喇叭裤,现在不是兴穿喇叭裤吗,我不敢穿,你小点,就洋摆一把吧。
  吴桐花嗷地叫一声,扑到炕上,挑选起布料来。
  十六岁的吴桐花个子已经长到一米六,虽然瘦瘦的,皮肤却逐渐白净起来,双眉细长,双目黑闪闪,还有些吊梢。
  回眸一笑十媚生的少女吴桐花,在1981年夏天的某一个上午,穿一身海蓝色一尺二寸裤脚的喇叭裤,仙女下凡一样,突然出现在吴村的大街上,以一种孔雀开屏的美丽,照亮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二姐订亲时,男方还陪送了一辆“海燕”牌平把自行车。这一天下午,二姐对吴桐花说,雷木匠村里今晚放电影,放《庐山恋》,待会儿我使车子带你去看,人家还让咱去吃晚饭呢,刚才让人捎来了口信。
  吴桐花哼哼一笑说,是捎信叫你去看吧。我去也不和你一块,别碍了你们的好事。
  二姐说,别瞎说,不坐算完。
  到木匠那个村,有十几里路。吴桐花没坐二姐的自行车,二姐也没再问她。还没到黑天,二姐就匆匆窜了。吴桐花早通知了巧嫚儿,在太阳刚落山时,都在家里啃了几口玉米饼子,一起上了路。村里去看电影的人很多,三个一簇两个一伙,都是步行着往村外走,有的人边走边吃着东西,嘁嘁喳喳,兴高采烈的样子。全村没有几辆自行车,人们步行在青纱帐里的小土路上,顶着星星或月亮,只要不下雨,阴天照样往外走,都打着闹着,有那么几个浪里浪气的男女,还突然唱几句《采蘑菇的小姑娘》、《小城故事多》什么的。
  吴桐花和巧嫚儿跟在几个中年妇女身后,有十几步距离的样子。她俩人不敢离人群太远,怕庄稼地里突然窜出个什么野物或什么坏人。听说邻村有个姑娘到外村去看电影,被坏小子拖到玉米地里强奸了。吴桐花和巧嫚儿手勾着手,说着闲话,眼睛紧盯着前面的妇女。她们快走,她俩就快走,她们慢下来,她俩就悠闲些。前面的妇女似乎说着哪个男人,有时浪声浪气地尖叫一声,或两个相互追打一气。
  穿着喇叭裤的吴桐花和穿着筒裤的巧嫚儿,小声静气地行走在植物气息四处流荡的夏夜里,四周是绿叶里叽叽吱吱的虫鸣,天上的星星闪着秋波直眨眼睛。吴桐花有时抬头望望夜空,脚下就虚飘起来,很舒畅很流荡的虚飘,像踩着浮动的云。
  吴桐花心里热热的,心想着今晚要看的电影。听说电影里的画面和人物都很漂亮,还有最吸引人的是里面的爱情故事,男女可以自由恋爱,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快到木匠那个村了,前面已经传来人山人海的喧嚷声,还有点点灯光在远处闪动。
  到了近前,吴桐花和巧嫚儿俩人看了看,人真是多啊,接近幕布那里首先坐了一片,都是做小板凳马扎之类的矮坐,再往后,是一片坐杌子椅子之类的高坐,再再往后就大多是外村来的,全部站着,像树林一样黑压压一片,再再再往后,是一些远路来的自行车,还有几辆拖拉机,车斗里站着的,大概是外村的村干部和他的家人。这里边,有些举止暧昧的男女,没把心放在看电影上。
  吴桐花和巧嫚儿在自行车和拖拉机空里转来转去,找个人空翘脚朝前望,也只能看到白幕布的上半截。巧嫚儿说,走,看反面吧。吴桐花说,嗯。怕被人冲开,俩人的手紧紧牵住往后转,这样还是被人群拥到一条小水沟里去,多亏没倒,反正都穿着凉鞋,水不深,只湿了一块裤角。吴桐花把裤脚拧了拧,拧出一些水滴。她觉得水很混浊,心疼把喇叭裤弄脏了,心想今晚回去就得把裤子洗出来。
  反面的人也很多,但看全幕没问题,只是幕布上的字是反着的。
  反面的观众就没秩序了,坐凳子的,站着的,坐在自行车上的,都松散交叉着占地,也不管谁挡着谁了。
  电影开演,吴桐花和巧嫚儿并肩站着,两双饥渴的黑眼睛望着风光旖旎的庐山美景,眼皮眨都不眨。
  看着看着,人群拥挤起来。看来,四邻八村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往这聚集。
  巧嫚儿用手拧了一下吴桐花的手背。吴桐花转头用目光询问,没发现异常,又快转头看幕布上那个浓眉大眼的男主角郭凯敏。
  巧嫚儿又拧了吴桐花一下,眼睛往后使劲。吴桐花回了下头,还是没看出什么,便快抬头看幕布,羡慕女主角张瑜咋穿着那么漂亮的衣服啊,居然一身比一身好看。
  巧嫚儿一直在那儿挪动身子。吴桐花感到讨厌,闪出一点距离,继续看。
  吴桐花慢慢觉得身后那个男人紧往自己后背上贴,特别是屁股那儿,好像被一只手电筒顶住了。吴桐花往前挤挤,后面又跟着戳上来。吴桐花只顾看电影了,心想,顶就顶吧,似乎也不是很硬。那手灯大概擦开了电门,要不怎么有些发热?吴桐花心里一笑,想,叫你使坏,看完电影你的电池就跑光了。
  吴桐花越来越觉得后边不大对劲,那手灯咋逐渐变热,电池没有跑掉的迹像?吴桐花慢慢慢慢往后别了下右胳膊,反卷着的四个手指头肚顺右胯侧往后触碰,慢慢慢慢试探着触碰。突然地,她中指的指尖触着了一点热热的东西,因为是似触未触,所以是热热的。吴桐花觉得,指头肚要是再实落一丝丝,那就不是热热的,肯定是烫烫的了,她感到了一种高温的辐射,同时,基本猜到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一股怒火一下顶上了她的心头。真是太欺负人了,这不是耍流氓吗?吴桐花的右手探进了右裤兜里。她的手本来就在裤兜口的下边,手稍微往上一挪就探了进去,里面有一把中指那么长的不锈钢刀子。这把小刀是二姐夫给她的,她很喜欢,经常用它雕刻一些小木玩艺。家里有很多梧桐木头头儿,是大姐做家具时的下脚料。她自从有了这把小刀子,就抽空作忙挑选小木头乱刻起来。梧桐木松软,刀尖很容易划进。开始她刻麻雀,麻雀很丑,怎么看也不顺眼。她又刻青蛙,青蛙也难看。最后沉下心来雕刻鸣蝉,蝉小更不好雕,但看着舒服,一边刻着一边想着它的鸣叫,就好像在雕一件乐器了,兴趣也就越来越浓。她到村外的树林里拣几个死蝉照着雕刻,逐渐的就有了真蝉的模样,一个比一个逼真,一个比一个生动了。她问二姐夫要了些黑油漆,把那些好看的都上了黑色,乍一看和真的没啥区别。吴桐花觉得可以拿出门去了,就揣一褂兜子木蝉上街分给小孩子玩,有些大人看了也喜欢,便问她要一个,拿回家使针钻个眼,挂在自己的烟袋包上,俨然是个艺术品了。这把小刀不大离开她的手,宛如吴桐花的第六根手指头,所以这时几乎是下意识地被她捏在了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中。她想用这第六根手指头反击一下身后的这个臭流氓。她的第六根指头向后带有警告性地戳了一下,只听腚后那个男人呀了一小声,就朝后挤出去了。吴桐花收刀入兜,一把扯起巧嫚儿的手就往人群外钻。并没费多大事,他俩很快就钻到了人群外边。待站定了,两颗心都咕咚咕咚直跳着,过了一大会儿才平静下来。
  巧嫚儿附在吴桐花耳朵上问,你也叫人家摸了吧?
  吴桐花吓懵了,倚在一棵杨树上一大会说不出话。巧嫚儿把脸凑到她脸上看,见吴桐花眼中有泪光闪动。巧嫚儿两手抓着她的两个肩头晃了晃问,你怎么了?吴桐花深深地缓过一口气,又拍了几下胸说,好了好了。又证了一会儿,突然故作镇定地叫起来,噢,是你叫人家摸了。啊呦,想起来了,你那会鼓鼓拥拥的,是不是就正在挨摸?
  巧嫚儿说,是,操他娘。
  吴桐花把巧嫚儿往后拉了拉,见身边没人,小声问,怎么摸的,摸得哪里?
  吴桐花这样问,脸上暗红了一阵,要不是在这黑夜里,她是不敢这样问的,也不懂得这样问。
  巧嫚儿说,身后有个男的,把手从我胳肢窝下伸过来,瞒着衣服硬摸。
  吴桐花问,你试着啥滋味?
  吴桐花这么问,自己都不敢相信,似乎有一个人在指挥着她张口。
  巧嫚儿说,谁让他摸来,我不是拧你了吗,不就是想叫你回头剜他几眼?你可好,更离我远了。
  吴桐花搂着巧嫚儿的肩膀,贴着脸问,快说,什么滋味?
  巧嫚儿说,麻酥酥的。去,坏了,不是人家说叫男人摸了,就像蒸饽饽使了发面,就没头地那个长?
  吴桐花说,你完了,很快就像坐月子老婆了。
  巧嫚儿说,别放屁。对了,你咋拽我急慌慌窜出来?
  吴桐花说,我让人踩着脚了,今晚的事回村可不能对别人说啊。
  巧嫚儿坚定地说,谁说谁是私孩子。
  《庐山恋》放完,又换上一个老片子,人们大多都看过,吴桐花和巧嫚儿也不例外。放影场乱起来,外村的都开始往外走,吴桐花和巧嫚儿抓紧向正面冲,直至挤到来时的路口。
  俩人开始勾着手往回走,人少了些,就再松开。
  俩人竟然一下无话可说,在沙沙的脚步声中,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吴桐花忽然感到下身热了一下,她猛地把心收回,知道那“好事”真的来临了。她没有思想准备,不知道怎样处理。那么,爱怎么淌就怎么淌吧。看来,今晚上最倒霉的就是这条的确良喇叭裤了。
  此刻,吴桐花的心里涌动着一条涨水的河流,里面游动着一些迷茫的鱼,兴奋的鱼,欣喜的鱼……
  
  七
  
  第二天,吴桐花心里怀着几分忐忑上街耍,当她走到一条街头上时,听到站在那里的几个娘们喳咕什么。她往那靠了靠,侧耳听起来,好像是说“望天响”昨晚到雷家庄看电影,叫疯狗啃了裤裆,有一个蛋子被狗咬破了,蛋黄都淌出来了,昨晚就找大队的拖拉机送到县医院去了。那几个娘们聚起一堆头,小声说一阵,突然开了花一样仰面大笑起来。吴桐花听了,立刻吓得浑身打战战,赶紧往家走去。他想,坏了坏了,难道昨晚让我扎了刀子的人是他?这个死“望天响”,骗我吃鸡屎的斜眼子。难道就这么巧?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活该。然而,吴桐花怎么想都害怕,都懊悔。是啊,真的用不着动刀子啊,我的心咋这么狠呢?自己离开那儿不就啥事没有了吗?又一想,“望天响”是真的叫疯狗咬了,不该我的事,和我没关系吧。我只扎那么一下,不可能和那些娘们说的那么严重吧。吴桐花的头开始痛起来,隐隐地疼。她故意不去乱想了,双手抱着头,趴在炕头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似睡非睡,如惊如幻,郁郁独行在一条黑胡同里,突然猛地撞上了“忘天响”。“望天响”大吼一声:站住!他右手里高高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说:吴桐花你也太狠了吧,我本来就丑,不好说媳妇,你又锄了我的命根子,我还有什么活头啊!现在,我给你两条路,你只能选一条,一条是你给我做媳妇,另一条是我一刀割下你的头来。你选一条吧。吴桐花冷静了一下,口中却忽地泛出了一股浓浓的鸡屎味,仇恨让她不再胆怯。她猛地挺直了腰杆,脖子往前伸了伸,大声说,割吧,割吧,我死了也不跟你这个臭流氓!只见刀光一闪,吴桐花嗷的叫了一声,就翻身坐在了炕上,额头上大汗淋漓,原来是个梦。
  从这天上午开始,吴桐花上街就竖起了耳朵,细心打听着“望天响”的消息。她心里默默祷念着:他别有事,他别有事啊,破点皮很快就好了。
  果然,“望天响”真的没事,由于那地方太敏感了,当他咬牙切齿地走回家,把他爹着实吓坏了,赶紧找了大队干部调了拖拉机,连夜上了县医院。医生一看扑哧笑了,说这不是苍蝇捣了一爪子?医生给消了一下毒,接着涂上了一点紫药水,说回去吧。
  吴桐花打听实了是这么回事,不安的心一下放了下来。
  
  八
  转眼两年过去了,土地已分到各户耕种。
  民谚曰:三春不如一秋忙。吴桐花家的地不算少,二姐传过信去,让小木匠过来帮忙。小木匠不敢怠慢,第二天就来了,还拉着地排车。地排车不是谁家都有的,但木匠家一般都有。
  收完花生再收玉米。吴桐花和爹娘先到地里把棒子掰下来,二姐和小木匠二姐夫紧跟着割玉米秸。快到晌午的时候,娘先回家做饭。吴桐花和爹又干了一会儿,一起回家吃饭。饭后,爹娘先一休息,吴桐花把饭捎到地里去,让二姐二姐夫吃。
  玉米地在一条宽阔的凹地里,吴桐花拎着盛饭的白包袱走到沟崖时,没有看见二姐和二姐夫。割倒的地块一览无余,没割倒的地块也没听见收割的声音。吴桐花走下去,再往四周望望,竟没有人影。她把包袱放在割倒的玉米秸上,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兴奋、急促,而又模糊的声音。吴桐花仔细倾听,是从站着的玉米地里发出的。她朝那走了走,猫一下腰,又蹲下去,顺一垄玉米沟往里看,光看到了那辆槐木地排车,车前把落在地上,后面翘起来,只看到二姐夫的头在上面晃动。声音是下面二姐发出的,像笑,像哭,像呻吟,像歌唱。吴桐花不敢再看,转身找着白包袱,把它放在一堆最高的玉米秸上,慌慌遛出了玉米地,向村子方向跑去。
  居然找不到路,吴桐花踏过一块地瓜地时,几次险些被地瓜秧子绊倒。她的脸庞发热,宛如自己做了丢人的事。到了村头时,她才让脚步慢下来。她不想回家,回家怎么对娘说?没法提。所以,先到巧嫚儿家坐一会儿。
  巧嫚儿在院子里拾掇玉米棒子,一个一个把棒子上的白皮撸到后面,再辫起来,一串一串挂到墙根木架上。
  吴桐花有一搭无一搭地给她扒几个玉米棒子,对巧嫚儿说的话一句也没听清。她的脑海里是一片飘摇不静的玉米地,一辆颤动不已的地排车,一个有力的起伏晃动的头影,还有一些骚动了玉米叶子的呻吟。
  吴桐花发了会儿呆,从巧嫚儿家出来,梦游一样朝村东走去。
  村东半里地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自然河道,流水清浅却长流不止。河床里芦苇丛生,绵延数里,白绒样的芦缨一簇簇,一团团,在秋风中骚首弄姿,摇曳着风情。吴桐花走进河堤,眯眼注视着一片片被阳光照亮的芦缨……越看越像一群群展翅欲飞的白鸟,随时就会哗一声飞向辽远的碧空。
  河堤下面,传来一声汽车喇叭的鸣叫。吴桐花从梦中惊醒。她顺着河堤的沙土路往下走,不久就看到河堤上停着一辆大解放牌汽车。
  河堤的西面是一片面积有十几亩大小的梧桐林。梧桐林原先属集体,大包干后,就让几家农户承包了。
  汽车有两辆,河堤上那辆已装满了梧桐圆木,还有一辆停在梧桐林里,有人正在往上装木头。
  吴桐花走近河堤上那辆车,车跟前没人,只见汽车驾驶门上印着“潍坊星海木器厂”字样。
  吴桐花走下河堤,走进梧桐林。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刚刚高于地皮的木桩,圆圆的,像落了一地太阳,太阳与太阳之间零落了一层紫蓝色梧桐花,都是倒下去的梧桐树震落掉的。
  紫花的幽香,泥土的腥甜,新鲜木桩散发出暖暖的木质气息,在空气中飘动。吴桐花坐在一个木桩上,一下想起了木匠在自家院子里做家具时的味道。
  这时,从装车的人群那儿走过来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他走过来和吴桐花搭话,吴桐花见不是本村的人,起身要走。小伙子说,喂,你是这个村的吗?
  清凉的普通话,非常入耳。吴桐花看他一眼,突然觉得他极像小木匠。不,他比二姐夫多了几分英气和雅气,且个子也高些。
  吴桐花偏着身子说,嗯。
  那人说,我是木器厂的,来拖木头的司机。
  吴桐花不大敢正眼看他,又要走。那人说,坐下说会儿话吧,主要是有个事想问问你,俺厂要招几个工人,你给帮个忙好吗?
  吴桐花的眼睛一下亮起来,目光认真地落到小伙子的脸上,问,真的?我够你们的条件吗?
  小伙子说,你恐怕不够我们的条件。
  吴桐花说,这儿太热,到河堤上的柳树下说吧。
  小伙子把手中的车钥匙一扬说,好的。
  两个人同向坐在河堤的柳树下,小伙子一时没有话说,认真地思索着什么,只一会儿,便一转头,歉然地对吴桐花说,其实呢,是招两个木工。俺厂的厂长是我姐夫,那天,我听他说想招几个木匠,你肯定不是。
  吴桐花的眼里亮了一下,问,会用小刀刻木头耍物的行不行啊?
  小伙子眼睛也亮了一下说,那最好了,就需要这样的人。
  吴桐花呼地站起来,用手拍打了两把屁股,说你等等,转身沿河堤往上跑去。
  小伙子有些莫名其妙,站起身扶着柳树望着吴桐花跑去的背影发呆。
  不多久,吴桐花呼哧呼哧顺原路跑回来了,明亮的阳光从柳树空里一闪一闪划过她跑动的身体,阳光像一道一道彩绦往她身上挂。她跑到小伙子跟前,一下没停住脚步,差点撞到小伙子身上。
  吴桐花喘着粗气,把右手伸到小伙子眼前张开,两个玲珑活现的木蝉伏在她的手心里,泛着黑光。
  小伙子看着问,给我炒了吃吗?就两个?
  吴桐花嗤地一笑说,吃?你就知道吃。这是我用木头使小刀刻的。
  小伙子说是吗,伸手就抓过去看,翻来覆去地看,说真的是你雕刻的?
  吴桐花把裤兜里那把小刀摸出来,晃了晃,说,嗯,我就是使它刻的。吴桐花的眼里写满了真诚,小伙子接着问,你还会雕刻什么?
  吴桐花说,别的我还刻过麻雀、青蛙什么的,没刻好,怪丑。
  小伙子很文地说,你很灵巧,有艺术细胞呢。艺术是相通的,别的你一学也就会了。俺厂里的雕刻活,也就是些床头椅背的大线条,你去了,搭眼一过就是师傅。
  吴桐花怔怔地看着他,目光里荡漾着期待。她说,那你就让我去干吧,还有我二姐夫,他是个真正的木匠,大衣柜他都会打。
  小伙子问,你二姐和他结婚了吗?
  吴桐花说,没有,明年结婚吧。
  小伙子鬼鬼地一笑说,你想想,你二姐夫上城当了工人,还能要你二姐吗?
  吴桐花眨了几下眼说,那我先去,等他们结了婚再让他们一块去吧。
  小伙子说你稍等一下,就朝他的汽车走去。他从车头里拿过来一个小本子和一只钢笔,问着吴桐花,记下了吴桐花的详细地址,说三天之内给你消息,你这三天最好在村部电话室呆着。这两个木蝉,我拿回厂里,给我姐夫看看,他要是同意了,我马上给你打电话。这样好不好?
  吴桐花听了高兴得快要站不住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好歹想起了一句话:你到俺家吃水饺吧!
  小伙子说,我的车已经装好了,现在就走。你回家和你父母商量商量,家人必须愿意,哪会去,让你爹把你送去。说完,很信任地看了一眼吴桐花,朝下边的汽车走去。
  吴桐花沿河堤往上走,脚下轻飘飘的,像踩着云彩一样,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中的事情。
  这个梦马上被一个人破坏了。吴桐花走着走着无意间朝河床里一睃,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望天响”在芦苇丛中的浅水里用扒网捞鱼。吴桐花向左边走,心想,别让这个坏种看见。
  这时,“望天响”也看到了她。他正仰着脸看她,眼睛只有两条缝,样子是百分之百的“望天响”了。“望天响”的脸上一下绽满了难看的笑纹,鼓牙床半张着。吴桐花加快脚步往前赶,“望天响”却野兔子那样快的窜上了河堤,手里提溜着一大串闪闪发光的鱼,堵在吴桐花眼前,认真地说:吴桐花同学,这些鱼送给你吃吧,以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原谅我吧,我决定重新做人了。
  吴桐花站定,目光瞒过那串晃眼的鱼,落在那张咸菜疙瘩一样的脸上。那张脸很严肃,两道小眼缝里散发着歉然、愧疚、真诚等等都是让吴桐花信任的光波。吴桐花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如果人们都多善待他一些,他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吴桐花把目光落在那串鱼上,心想,收下他的鱼,他会高兴的。遂莞尔一笑说,那我就要了啊,这样吧,你把这串鱼送到南边那辆车上,给那个开车的青年,你说是吴桐花送给他的。快去吧,人家要开车了。
  “望天响”顺吴桐花的手指看到了那辆车,说好来,就提着那串河鱼往那跑。他挽着裤腿子,两个腿肚子上粘了些绿色的水草叶,有几片在跑动中悠悠飘下来。吴桐花看他拐拉拐拉的样子,像只跑动的水鸭子,不禁笑了一声。这时,她的右手下意识地从裤兜里摸出了那把小刀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手轻轻一杨,小刀像一条小鱼跃进了河水之中。
  吴桐花看见,汽车那儿,小伙子站在车后,左手高高提着那串鱼,右手挥动着,朝她致谢。“望天响”站在一边也朝这边望,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吴桐花有些不好意思,举起右臂轻轻摆了摆,转身向村庄的方向跑去。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在第三天的中午,吴桐花等到了小伙子的电话,说他姐夫同意了,让她明天早起来坐车往潍坊市赶,下午就到了,他在长途汽车站等她。
  吴桐花放下电话,高兴得一步三跳地往家跑。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都为这个多慢儿高兴,都说这个多嫚儿有福。特别是那些知道她出生时她爹说她“多余”的人,现在更加的啧啧有声:看看,人家多嫚儿,从小我就看她心气高,这么就当上了大城市的工人,真为咱村争脸啦。
  村书记听说后,亲自找上门对吴老爹说,明天早晨,我派车把你们送到镇驻地车站,嘱咐孩子好好干,干好了别忘了家乡的老少爷们。吴老爹直点头,肯定,肯定。
  第二天鸡还没叫,书记派的拖拉机就早已停在了吴家的大门口。送行的人坐满了拖拉机斗,她自己家里的人就坐满了半斗,外加巧嫚儿和两个邻居。除了吴桐花和她爹,别人只是想送到镇车站,待新工人和她爹上了车,再跟着拖拉机回村。
  拖拉机响起来的时候,天还很黑,车斗里的人都坐好了,就等吴桐花上车了。吴桐花走到车后边准备往上跳,忽然觉得有个人影在一边站着,。她往那走了一步瞅一下,只见“望天响”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吴桐花想了一下,往那迈了一步,说:你去学木匠吧。
  “望天响”深深地点着头,没有说话。这时,天空突然有些发白,吴桐花看见,“望天响”的小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吴桐花加重了语气说:你去学木匠吧!学会了去找我。
  说完,吴桐花转身上车,她的心里忽然酸了一下,便赶紧闭住了嘴唇,跳上车去。
  拖拉机扑通扑通出了村子,车后有一个人影在尘土里奋力地追赶着。
  
  
  
  
  
  

点评

删去最后一句,结尾更好。(不说点什么,对不起这么好的小说)  发表于 2011-6-30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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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1 19:01:5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顺便向张主席、傅主席汇报一下我发表的小说:
2010年10期《辽河》发短篇小说12000字《一条军腰带》(该刊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目。
2010年11期《厦门文学》发短篇小说13000字《三张刀疤脸》(该刊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目。
2011年2期《澳门文艺》发短篇小说20000字《千万不要轻易相信男人》.
2011年1期《西南作家文学》发短篇小说12000字《花香飘过》(四川省作协举办)。
2011年2期《河南文学》发短篇小说小说13000字《宋经理的猪》。
2011年4期《文学少年》发短篇小说9000字《落叶》(辽宁省文联刊物)
2011年3期《长春》发中篇小说22000字《梅花香》(吉林省作协刊物)
2010年5期《风筝都》发《梧桐花开》。
2011增刊《风筝都》发《不要轻易相信男人》。
2011年《明日文学》上半年刊发《一支笔》(6月份出刊)。
《辽河》拟用稿《蒲公英》。
又想起两个:2009年《芳草。网络版》7期发小说《朋友》。本刊同年9期发短篇小说《白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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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1 20:45:3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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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奖版主新年送“福”吉祥兔

发表于 2011-6-12 10:07:5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收下!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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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2 23:31:0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青岛
多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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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3 09:47:3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回复 董增文 的帖子

这些话真亲切,这些人真熟悉!学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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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颈高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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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3 20: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真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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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4 13:42:4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不错,让我想起了八十年代的农村生活,土色土香有厚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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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妈妈新年送“福”

发表于 2011-6-15 08:24:0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美得东西,大家都喜欢,俺也过来学习。问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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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5 11: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谢谢楼上各位老师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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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5 11: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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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30 10:09:5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呵呵,你小子写小嫚,没得说。服气!
再贴时,把字号弄大一些,不戴花镜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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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30 10:39:2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想了想,再说几句——
我看是离《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已经很近了。欠缺的不是高度,是圆满。就像一件上等瓷器,工艺、釉面都是关键,但首先不能是残瓷。
多修理修理吧。我觉得你似乎好写不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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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8 17:34:31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刚看了一点,先保存,慢慢看{:soso_e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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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芸众生一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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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13 08:33:5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山东潍坊
看楼主等一些文学前辈们(前辈不是指年龄,仅指文学功底哈)的文章,常常让我疑心,你们所驱动的那五千汉字,和我所用的那种罗嗦邋遢如铁轨一样毫无弹性的文字,可是同宗同种??郁闷的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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