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母亲，头顶苦难的高山，心怀温热的河流——关于莫言《丰乳肥臀》的碎碎念

淡月娉婷

    来第，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

    上官鲁氏连续为上官家生了七个女儿。从这七个女儿的名字中，可以清楚深刻地看见上官家对儿子的期盼和渴望。期盼越深，渴望越久，做为生儿育女工具的母亲遭受的痛苦和凌辱就越深越重。每一个女儿的降生都增添了一重灰心和失望，擦干眼泪之后重新燃起的希望就更加凝重了一层。在失望和希望的不断轮回中，母亲身心俱惫。

    凶悍的婆婆指桑骂槐，摔摔打打，让上官鲁氏连吃饭都要战战兢兢地看着婆婆的脸色。平时里做牛做马地劳作，却因为生不出儿子而倍受精神上的侮辱和凌迟，她的生活中充满了小心翼翼和低眉顺眼。婆婆只是咒骂，却不曾动手打她。而丈夫，却是毫不客气地毒打。他是个懦弱无能的小男人，不论他的身材是不是魁梧强壮，他都是一个灵魂猥琐的小男人。这个无能的男人，在折磨自己的老婆这件事上却是无比的勇猛和雄壮。夜里他尽情的蹂躏她，在她身上发泄着兽欲，却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柔情蜜意。打起她的时候丝毫不手软，门闩，盘碗，木棍，什么顺手用什么，打得她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刚刚生完第七个女儿的上官鲁氏，在婆婆恶毒的咒骂和呵斥中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一步一挪地去了麦场。她的身体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摇摇晃晃，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几乎拿不动叉，翻不动麦子。而身体健壮的上官父子，上官福禄和上官寿喜，却在彼此推诿和彼此责骂中扔掉了手里的木叉和扫帚，躲到阴凉的地方歇息去了。上官鲁氏的内心满是荒凉和绝望，她不顾自己产后的虚弱，趴在水缸上喝凉水，心里想着干脆自己把自己糟蹋死了算了。

    当她的丈夫把烧红的烙铁放进她的下体的时候，她突然发了疯一样的对着他喊：上官寿喜，今天你打不死我你就不是你娘养的！生命于她，已经没有阳光和彩霞。

    没有人知道这个叫鲁璇儿的女人究竟流过多少眼泪和鲜血，挨过多少咒骂和毒打。成亲三年她还没有开怀，婆婆的脸上就开始布满了乌黑浓密的云彩，连不小心打破一个碗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当她得知是自己的丈夫没有生育能力而不是自己的过错的时候，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公平。

    她被大姑姑推进了大姑父的房间，她和大姑父在酒精的刺激之下有了一夕之欢。没想到，偷情反而得到了婆婆的喜笑颜开和细心的关照。尽管那嬉笑在她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变得尴尬无比，越来越淡。但是，她毕竟暂时得到了一丝温情的关照。她恪守妇道却因生不出孩子而饱尝折磨，她与人私通却因生下了孩子而受到了关照，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啊！

    鲁璇儿仰天大笑，笑过后竟是泪流满面。

于是，她把自己一身的细皮嫩肉交给了很多个男人，只为了能借种生下一个儿子。她的大姑父，走街串巷的郎中，赊小鸭的土匪密探，杀狗的高大膘子，齐天寺庙里的和尚，败军的士兵。她已经没有了羞耻之心，没有了脸面和尊严。她只想生一个儿子，不是为上官家传宗接代，而是期盼自己的悲惨命运能有终止。

    一九三九年五月，上官鲁氏在一阵一阵的腹痛之中声嘶力竭的晕过去，又在一阵一阵的疼痛中醒过来。鲜血洇湿了一大盘炕，身子底下的灰土都变成了血泥。而她的婆婆正在院子里为一头难产的驴心疼得焦头烂额，她的公公和丈夫围在旁边看热闹。

    直到请来镇上的兽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助母驴顺利地生产之后，她的婆婆才想起来，炕上还有个难产的媳妇。当接生婆从她的肚子里拖出一对全身发青没有气息的龙凤胎的时候，日本鬼子的队伍冲进了高密东北乡大栏镇的这个农家小院。

    日寇枪杀了接生婆孙大姑和上官父子，但是也救活了因难产而奄奄一息的上官鲁氏和她的一对金童玉女，她终于为上官家生下了一个儿子。

    做为一个传宗接代的女人，她倍受欺凌和摧残的日子终于可以暂告一个段落了，但是，做为一个母亲所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却是刚刚开始。

    高密东北乡寥廓肥沃的土地上，上演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历史剧目。那湛蓝纯粹的天空，那清澈欢快的蛟龙河墨水河，那一望无垠的草甸子，那荒凉而肥沃的黄土地，茂密的芦苇丛，都是这副波澜壮阔的画卷辽阔的背景。在这如诗如画的背景之上，母亲，领着自己八个女儿和一个宝贝儿子行走在时光的河流上。日寇来了，黑驴鸟枪队来了，抗日别动队来了，还乡团来了，独立纵队十七团来了，人民公社来了，三年饥饿时期来了，文革来了，改革开放来了……历史的车轮在不停的滚滚向前。母亲只是一个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女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站在时代潮流的风口浪尖之上，她只是在历史潮流中随波逐流的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却因为她那八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和一个世上罕见的儿子而不得不成为高密东北乡的历史上一个不可缺少的人。

    她的那群女儿们用清丽秀美的面容和异彩纷呈的个性，演绎着疼痛而又传奇般的精彩人生。

大女儿上官来第被一件紫貂皮大衣打动了芳心，跟着黑驴鸟枪队的队长沙月亮私奔了，后来又投靠了日本人，成了人人想要得而诛之的汉奸太太。沙月亮后来被爆炸打对击败，自杀身亡，她成了瘟神一样的女人，没有人敢亲近她，也没有人敢批斗她。后来抗日英雄哑巴孙不言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回来了，两条大腿齐根断去了，成了一个半截子人。而这个半截子人在时隔多年以后又要旅行当年她和沙月亮私奔之前的婚约，强行和她成了亲。在这之前，孙不言奸污了她的三妹上官领弟并与之成亲，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而上官领弟当年的恋人鸟儿韩在被日寇抓去做劳工的途中一个人逃跑了，在深山中生活了十五年之后终于回来了。神兽哑巴虐待的上官来第和鸟儿韩产生了恋情。两人的私情被哑巴撞见，厮打中上官来第失手打死了哑巴。上官来弟被判刑枪毙了，鸟儿韩作为同案犯在押赴青海劳改的途中跳车身亡了。

    二女儿上官招弟成了抗日别动队司令司马库的四姨太，在与独立纵队十七团的交战中中弹身亡。十七团的政委鲁立人的老婆就是她的五妹上官盼弟。司马库成功从鲁立人的手里逃脱了，但是，六女儿上官念弟和她的新婚丈夫巴比特却没能逃脱。巴比特是一个美国飞行员。他在抗日战争中被日军击落，幸好被司马库收容。与上官念弟结婚后的第三天就被十七团俘虏了。在逃亡中，上官念弟被一个神秘的寡妇引至一个神秘的山洞，和巴比特双双被炸死了。

    上官家的女儿个个亭亭玉立，继承了母亲的清丽无双。但是，因为她们的亲生父亲各不相同，她们的个性也都格外鲜明。母亲已经无法掌控女儿们的命运，即使明知道自己的女儿选择的是一条充满荆棘和坎坷的路，也无力改变些什么。母亲强忍着悲痛的泪水，看着自己的女儿们如花的生命还没有来得及绚丽绽放就凋零飘谢了。

    大女儿起初把和沙月亮生的女儿沙枣花扔给了母亲，后来把和鸟儿韩的儿子鹦鹉韩留给了母亲；

    二女儿在交战中死了。她先是把司马家的独苗司马粮扔给母亲抚养，后来又把自己生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司马风和司马凰托付给了母亲；

    三女儿练习飞翔掉下悬崖摔死了。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大哑和小哑，自然也是母亲收留了。五女儿随着独立总队撤退的时候把女儿鲁胜利也丢给了母亲。

    母亲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一个的死去，却又含辛茹苦的替女儿们养育着孩子。用自己的奶喂养着那群嗷嗷待哺的说不清是来讨债还是还债的孩子。

    她要养活自己的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们一个个的死去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还要咬牙瞪眼地替女儿们拉扯孩子。

    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忍痛把自己四岁的七女儿卖给了俄罗斯的一个伯爵夫人，祈求自己的女儿不至于被饿死，同时换取了一点钱让其余的孩子活下去。她的四女儿为了救全家，自卖自身进了妓院，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老鸨走了，后来流落他乡，音信全无。

可    是，命运并没有因母亲的悲惨而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她的女儿们原本是相亲相爱的，却因为女婿的不同政治立场而水火不容。司马家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因为司马库的潜逃在外而被杀死了，哑巴留下的俩哑巴儿子也在炮火中被炸弹炸死了。母亲不但承受着失去女儿的痛苦，也承受着失去外孙们的痛苦。母亲不但承受着心灵上的痛苦，也承受着肉体上的痛苦。为了拷问司马库的下落，母亲被吊着，用皮鞭毒打。文革中母亲被当街游行，被指点唾骂，被拳打脚踢。大公社时期，母亲在磨坊里推磨，为了防止偷吃，被像牲口一样套上笼嘴。

    那些欺凌侮辱煎熬折磨如高密东北乡那一望无垠的草甸子一样繁密，像蛟龙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

    可是，不论如何，母亲都没有失去她的善良勤劳和对生命的热情。在最饥饿的时候，母亲为了养活自己的孩子，竟然用自己的胃囊从磨坊里往回家偷粮食。她的胃囊就像一个口袋，食道仿佛是口袋的口子，她把豌豆、黄豆之类的通过食道咽下去储存在胃囊里，回到家再拿筷子搅动自己的喉咙，让自己把吃进去的粮食呕吐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消化掉的粮食上沾满了胃液和鲜血。母亲就用这些粮食来喂养自己的孩子。而她的八女儿上官玉女，不堪忍受母亲承受这样的痛苦，不想拖累母亲，而投河自尽了。

    这是上官家唯一一个没有被尘世污染的女儿。除了死于非命的那几个女儿，从小被卖给伯爵夫人的七女儿上官求弟后改名乔其莎，毕业于省立医学院，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和校花。在文革中被打成了右派，在农场改造。三年困难时期，她被农场的张厨子用馒头做诱饵，强行奸污了。后来因为暴食生豆饼而胀死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吃了多少豆饼，也就没有人知道她到底被奸污了多久。

    而那个把自己卖进妓院的四女儿上官想弟，十几年来强颜欢笑，靠出卖皮肉积攒了一些蘸满血泪的财物，却被回乡的时候被红卫兵们洗劫一空，并遭受了残酷的批斗。她死的时候，全身都长满了鳞片一样的斑。

    只有这个上官玉女，这个纯洁美丽的盲姑娘，在清亮的河水中结束了自己娇嫩的生命。她的亲生父亲是瑞典籍的传教士马洛亚，所以她是个异常美貌的混血儿。她出生时就是个多余的人，她的一生是在默默无闻的黑暗中和泪水中度过的。她是个真正的天使，连自杀她都要走出家门，不想死在自家的水缸里再给母亲增加一点压力和痛苦。二十岁的年华，蓓蕾一样的年华，灿烂纯真的年华，一汪碧水淹没了的美好年华。

    一九零零年德国鬼子趁着弥漫的大雾，冲进了高密东北乡最西南的沙窝村。鲁璇儿的父亲把只有六个月大的女儿藏在面瓮里，保住了她的一条小命。直到九十年代初期，上官鲁氏寿终正寝，长眠地下。这近百年的历史画卷在一个叫上官金童的人的自序中缓缓打开了。母亲踮着曾经裹成三寸金莲后来又放开了的畸形的脚，领着一群美丽的女儿，和女儿们的那群孩子，在缓缓前行。远处，隐约可见的是战争的硝烟弥漫和炮火纷飞，也隐约着文革的呐喊和饥饿的呻吟，以及改革开放的春潮涌动。母亲的一生，是头顶着苦难的高山，心怀着温热的河流。

只可惜，她饱尝屈辱历经磨难生下的儿子上官金童，却是个畸形儿。

    他高大英俊，气宇轩昂，外貌不亚于任何一个电影明星，但是，精神上，他却永远只停留在婴幼儿时期。他有严重的“恋乳”情结。他迷恋和霸占着母亲的乳房和乳汁，直到十几岁。他对女人的乳房有着天生的亲近和独特敏锐的审美。他除了喝乳汁吃不下任何东西，一直到他长到一个青少年，依然对乳汁有着深深的依恋。一直到他四十多岁，他依然对女人的乳房无比的喜欢和亲近。做为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他却只是喜欢女人的乳房，只是对女人的乳房顶礼膜拜，而从未对女人产生过性冲动，也丝毫没有性欲和攻击性。他从灵魂深处就没有断绝对母性的依恋。他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于是，他不可避免的无能懦弱，胆小怕事，甚至愚蠢迟钝——一个一直吊在母亲乳房上，一直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又如何坚强独立开拓创新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在蛟龙河农场的时候，因为“奸尸”而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所谓奸尸，不过是农场的三十九岁的老处女龙青萍千方百计想要引诱上官金童，不料，上官金童是个没有丝毫性欲的人。任凭她软硬兼施就是成不了真正的男人。或者是恼羞成怒，或者是万念俱灰，说不清是为什么，龙青萍开枪自杀了。在她的尸体还温热着的时候，大孩子上官金童不忍心她带着遗憾死去，或者是，龙青萍开枪自杀的姿势充满了诱惑，上官金童终于满足了她的要求。

    出狱之后的上官金童，差一点生病送了命。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独乳老金用自己独一无二的乳房挽救了他的性命。已经年过四十的上官金童依旧没有摆脱乳汁的诱惑和对乳房的痴迷。正因如此，他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一个孀居的老女人用乳房勾引了他，然后骗去了他的婚姻，从而骗去了他和司马粮辛苦创办的“独角兽乳罩大世界”集团的全部。他又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高大的侏儒。

    母亲上官鲁氏穷尽一生的心血去呵护养大了一个高大的侏儒。

    合上《丰乳肥臀》，眼前是高密东北乡那湛蓝的明亮的天，那清凉欢快的河，那广袤肥沃的田野，那丰硕旺盛的高粱地。在这片神奇美丽的土地上，有着千千万万上官鲁氏那样的母亲。她们用丰满的乳房哺育着一代代的儿女，用瘦弱的肩膀扛着所有的苦难，用粗糙的手掌紧握住命运的衣襟，在沉痛的苦难中坚定前行。正如那片神奇的土地，饱受践踏和蹂躏，却依旧在春风吹起的时候，长出遍地的嫩草和庄稼。

    母亲的头顶，是无数沉重的山；

    母亲的心里，有一条温暖的河。

淡月娉婷

傅老师，我终于学会编辑段落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