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川

吴心柳

    不时会想起马小川，有两年半了。

    马小川是我的一位同学，驾校的同学。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学科二和科三，马小川是同学之一。不过他因为去得晚，跟我们一起学车练车考试，相处的时间最短，前后才不过八九天。

    驾校不大，我们那一起的学员才十多个人，几乎清一色是小年青，就只我一个中年油腻大叔。年龄差，时间短，学习紧，我跟这群年青人交流无多，更别说成为朋友。

    然而不到十天短暂的相处之后，我愿意把马小川作个例外，在心底里给他留一处朋友的位置。因为，十几个年青人里，他给了我别致的印象，给了我特别的感动。

    人都知道，干事须趁早，马小川学车却姗姗来迟，这先就让人困惑。

    一班人的科二学习眼看就完结，离考试还有两天了，教练不免有些烦气，嘟囔还有两个报考的人没到，说些不大负责任的话。我们也不敢深究，却也禁不住纳闷儿，这两个人是何方神圣？报了考却不来学，情愿拿钱打水漂儿？还是那种车技在手成竹在胸不学即考的民间高手？千呼万唤，隔日人终于先后露面了，马小川是最后一个。学员们口传耳邮，风快知道些两人的粗略底细。这头一个到的是本地厂子里的工人，赶上活儿紧请假不容易，关键人家是个复读生，考过一次的，有底气心气稳，早学晚学不怎么计较。马小川也是本地人，然而情形独特，他几乎常年远在南京的一家国企工作，不只请假不容易，请了假单算路上来回虚耗就是不小的本钱。所以他虽然早报了驾校，但是一直耽误着，想学而不能够，不过再拖延过那个夏天，他的报考就要到期作废，这次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好容易请假回来，却又这么晚才学，我们不过是才打个照面的情分，内心里却也不免替他着急。

    来就算一个，练车流水转，马小川一出手那叫惊艳。

    来得晚，教练明显不耐烦，这我们旁观者清。头一两圈上车，教练还亲自跟着，大喊大叫讲解，训斥，我们陪着，无不觉得难为情。好歹马小川能捺住性子，一声不吭，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操作。两圈下来，教练说忙，不跟了，也不再叫小年青们，却单挑我上马小川的车，看意思大概觉得我脾气稳，更合适做马小川的陪练。我嘴上不便说，心里打鼓不止，但也不好觍颜拒绝，少不得强作镇定硬着头皮陪他。

    一做练车的配对儿，才知道马小川跟我初学时一样，其实是个车盲，连方向盘摸过几把大概也是有数的。每轮到我俩练车，一坐上驾驶座，马小川立刻身子僵直，关节僵硬，抱着方向盘象小孩子摁住个大宝贝怕人抢，挂挡好比出拳，踩刹仿佛要踩死几辈子的仇家。可怜那辆教练车天生受人摆布的命，只有吱吱呀呀叫疼，闷闷哼哼发狠，走走停停啃地不止。我在副驾驶上，不得不吊起腰身，随车俯仰，嘴里一路不停地强压着嗓子叫：慢，再慢！不急不急！不要慌不要慌！……马小川这头一天练车，愣是把水平如镜的训练场开成无风三尺浪的凶险大海，教练车恰似一叶扁舟颠簸行进在风雨飘摇中。真该庆幸，是马小川让我狠狠体验了一把江湖险恶的世象！然而说句公道话，马小川毕竟是个聪明人，一天顶下来就能长进如飞，士练一日即令人刮目。不过我这做陪练的倒也没赚着多少可以自夸的功劳，因为接下来的科二考试，马小川是仅有的三两个没通过的学员之一。

    初学车的马小川鲁莽攀得上一介武夫，跟他的形象气质可是判若云泥。单看容貌，他生就一副文相，身条高挑，体格匀称，唇红齿白，皮肤白皙，脸面长得在男子中尤其不容易，下巴、额头、腮骨朵，都凸着点儿婴儿肥的影子，溢着奶油味道，总之，眼下女孩子追逐的那些颜值要素，他都看不出有明显的亏欠。他日常的穿着打扮，简单里透着讲究，松软的灰白T恤，灰绿短裤，牌子旅游鞋，运动白袜，两节光洁如年少女子的小腿儿，整个人一副干净清爽玉树临风的帅哥形象。初见之下，我曾就暗暗猜测，这马小川应该是生长在家境不错的人家里的。以后闲谈，得知他父母是财税部门的老职工，媳妇在本地工作，有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他本人学美术，大学毕业既在六朝故都秦淮河畔。这样的家庭出身和个人经历，他马小川还会心理素质不高做事毛毛糙糙？

    跟马小川接触多了，我觉得他待人行事有一种洒脱之风。他吸烟——这在年青人里比较少见，吸“南京”，烟卷儿细细的味儿淡淡的那种，他不是深吸，是浅吐，烟雾似乎是刚进嘴就被牙齿推出来似的，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他身上常带烟，每掏烟，先递教练，我们都不吸，他就只递个眼神儿。他好茶，常带红茶，天天带，小包儿装的大红袍；拆一包儿，男学员都跟着他下在杯里——女学员大都不好意思，剩下，他也不带走，就撂桌上。教练都说，马小川有好东西。马小川与人相处，是个不怎么计较琐碎的人。

    尽管科二考试没过，马小川也决定继续学科三，大概不想放弃最后一点希望。他再次请假又获恩准，于是我们有机会继续同学。说内心话，我们也愿意他留下来，只科二学习和考试前后短短三天的时间，马小川更深切的魅力才露了绚烂的一角，我们怎么受得了意犹未尽的折磨？

    马小川有比外表和行事更甚的魅力。他工作的单位总部在南京，工作却似乎是以地球为范围的五湖四海。他这样一个资浅的年青人，就已经到过新加坡，去过沙特，不是观光，是工作，不是住旅馆，而是踏尽工地，他的见闻不是粗线条的书本教条，而是活泼泼的生活具象，他这样嫩的一个帅哥，却已经拥有了这样老的江湖资历！一帮差不多年纪的男女学员，还有我这个看看就要知天命的所谓大叔，心里无不惊叹佩服，还有馋涎欲滴的艳羡！练科三的五六天里，我和几个男学员一有功夫就凑到马小川跟前，问这问那，象顽皮的孩子缠着大人讲故事一样。我现在想起，还觉得自己那时不该那样失态！但是马小川似乎并不觉得，他只是有求必应娓娓道来不厌其烦。我们其实从书上也学过不少这些地方的地理呀人文呀的知识，然而毕竟不如从马小川嘴里讲出来那么鲜活真切，那么透彻心肺。

    马小川的江湖魅力不只俘获了我一颗老芳心。和我交谈较多的一个学员，是本市一所中学的新进教师，研究生出身，跟我感叹说，做人就应该象马小川那样， 浪迹江湖，云游四海，仗剑走天下，沧海度余生。有一位女学员，大学还没毕业，人极文静，练车贼稳当，很少跟人说笑，一下车就捧起一本随身带的长篇小说，俯首津津而读。可是练科三的一次空当儿，她却忽然问起我们，马小川呢，他是那一轮？她要看看马小川——看看马小川开科三！我们都惊讶而笑，纳闷儿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等有人指点她可以找教练调换轮次时，她却羞怯怯地笑着大摇其头。科三考试的时候，在异乡的候考大厅里，滚动屏上的人名考号出出进进，不料我们的另一位女学员突然指着屏幕惊叫一声，说，看，这儿也一个马小川！我们即刻挺身探视，有人笑答说是，有人不停问哪里哪里。可见马小川这个有些卡通气息的名字在男男女女的心底里都留下了微妙的烙印。

    如果驾照考试采用投票办法，我们一定投马小川的赞成票，可是这改革还没变现之前，马小川表示锲而不舍的办法，就只有重新报考，因为他的科三又没有过。我们替他尴尬，可是安慰他又多余，鼓励他不需要，因为走出考场的马小川，看得出坦然如故。失却了两次机会，丢掉了一个考期，得失之间，马小川分明是个胸怀阔大光风霁月的人。

    五十步笑百步，我自己也是尴尬的，科三考试也没过，因为斤斤计较压力太大太过紧张。然而心情还算轻松，这次学车，预定目标本就是过科二，科三不过只算碗外的饭没能吃上。更兼在考试的回路上，马小川给了我特别的感动，科三于我又何加焉？

    一行学员的考试先后完结，已经日落西山，天光劳累一天，比一身疲惫的我们还着急赶回家。几个青年上了车，马小川却还在车后，我走过去，想坐车屁股里，因为来路上我就是坐这里的。马小川拦住我，说这回他坐车后，我说你坐不了，他坚定地笑说没事儿，我说里面其实太热，他笑着反问你怎么坐来，我一时语塞。这时司机老师傅从车前过来，笑说，老吴你坐前面吧，来的时候叫你辛苦了，他年轻，也行。说话间，马小川已经学跳高运动员的样子，骗了长腿跨进低矮狭窄的后厢，蜷起身子，收高膝盖，掰低头，侧着肩摆摆手，连说好了好了。师傅扣了厢盖，拉我上了副驾——算是对我来时的补偿吧。我从座位上往后面望去，看不见马小川，我眼睛里酸热不已。

    驾校其实派了两个车，一个小车刚好拉那几个女学员，这个大点儿的面包拉我们男学员，可是人数超载，上路怕查。来的时候，司机径直找我，让我去坐车座后的那个勉强算后备箱的地方，且给了我一个大马扎。我心里不怎么情愿，车费照样收，却单给我这个待遇；但看情势，也是没法儿的事，总不能为我再去单租一个车吧，所以我在师傅的一番费心解释之后还是点头同意了。正逢三伏大热，空间那么小，我虽身材五短堪比大郎，但也是连转侧都不容易，一路只好撑着一个姿势；车里人挤得满登登的，空调冷气根本过不来，又加上车跑的方向多半儿是背着日头，这一路只觉烘烤似炉挥汗如雨。半路上，司机也曾停车问候，马小川更跟着下车要替换我。然我毕竟已是老成持重之辈，人家再三致意，我都只是再三谢绝——我这样身材条件的人尚且这样受罪，换成车上的哪一个还不是更难受？牺牲咱一个，幸福一大堆，这点儿正能量咱岂能没有？我死硬到底了。

    因为能切身体会马小川的处境，一路上我几次央司机停车替换他。司机一面忙着在霓虹摇曳里瞅道儿赶路，一面却只是侧脸喊马小川要不要替替。昏暗里马小川熟悉的声音喘息着摇晃着传回来，不用不用，不要紧，一会儿就到家了。——这个“一会儿”却是三个多钟头！

    车子进了家乡小城，学员们陆续开始到就近的路口下车回家，才有座位空出来，马小川才翻身爬到前面车座上来。我也才觉得有些心安。然我略略心安之际，忽然又默默心生一愿，想跟马小川做一个比较正式的道别，握握手互道珍重，觉得只有这样搞出点仪式感，才更能舒展内心的不安和感激似地。可是等车里最后一个学员走尽，我竟也不见马小川的身影，试问老师傅，含糊答曰，早下车了吧，也没注意。我顿时满心惘然。

    我的居家与老师傅家相邻，他好心送我到最近处，车厢里空荡荡。车窗外是万家灯火，地上似乎游动着万千条闪光的鱼，城市的夜色那么美丽！我摇摇手，悄声说再见，向着窗外，向着窗外夜色里的城市，向着这个小城里或者还在奔走或者已经推开家门的马小川。

    从此不得再见马小川，一晃就是两年半多了。他想必还在南京，或者身处异国他乡，或者曾经难得地又回到过这个温馨的家乡小城；他的驾照想必又报考了，这次应该在南京吧，工作之余的零碎时间就可以顺便学，用不着千里迢迢地来回奔忙。

    马小川是当下的一位普通青年，从所谓精致利己主义的眼光看去，他是有些“精致”，却并不怎么“利己”，我相信这样的年青人不会少见，我愿意乐观。我的乐观多少与马小川有关。我这个固守一隅的年长者，存着跟马小川做忘年交的心，也深知没有做成朋友的现实，只好祝福他，祝福他的家人，感激相与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