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过晌，村子里唯一的大街有些寂寞，私家车稀稀落落，行人也少，不见飞跑的孩子，不闻迸豆似的鞭炮声。疫云飞渡的乡村，街面上一种清闲的气氛流荡着。
夜里必备的各样功课都已经做好，等待悄悄把时光拉到漫长。三四个邻居聚拢在大街边，散漫地谈天。年逾七旬的李叔，儿子工作在青岛，隔家不远，可是跨地区，自己倒是打算回来陪父母过年的，然而做父亲的坚决不让，说何必呢，又不是再见不着，回来添乱，别人不说，自己心里也不得劲儿；知天命的单身的李叔，弟弟全家打工在北京，不可能回的，他只好一个人过年，四间老旧的石头房子装着一颗乐呵呵的心。疫情下的人情，人情里的过年，处外的留与回，居家的聚与散，平心静气地谈说，去年的恐惧和慌乱全变了今年的理解和从容。我少年的玩伴儿张哥，从巷子里转出来，也加入闲谈的聚会，他是长年在县城打工做外墙保温的，自然免不了谈起城里工程活儿的话题。
“现在是，一天二百八，现钱，不叨叨。”他斩截地说，“不现钱不干，谁还敢？都这样。——以前吃的亏还少？”他嘿嘿而笑，“挣钱，真挣钱！就是老了，干不动了，站吊笼里，一晃荡，腿软；年轻不这样，真老了，再干两年不干了！”
“想么，儿不是还没媳子？你还有大心事呢。”年逾七旬的李叔不屑地说。“上哪来，这是？拖拖拉拉的样儿——”知天命的李叔忽然高声。大家都由不得扭头看。
从街里过来的是两个李叔的本家，跟我论平辈的李哥，宽宽的脸面，宽宽的肩膀，矮个子，外八字的脚步，穿戴也不讲究，过年也是。他叹一声，走下破损不堪的水泥街面，说：
“能上哪？哪也没去，要钱来吗。”
“什么钱？非过年要。”
“你不过年要，平时又找不着人儿！”
“哪个钱？司令那个？”张哥问过又恍然，接着笑起来，不客气地说，“那是瞎钱！不是有些年了？”
“直好地有些年了，光他不干保温就好几年了。”李哥摇头笑。
虽说一个村，但平时少回家，这话里的“司令”是谁，我是不明就里的。几个人你说他帮地介绍，我这才知道这说的人是我早年的一个学生，因为名字里有个“军长”，村里人按着调笑的习惯，就更大方地送他个外号叫“司令”。这人如今也不过四十岁年纪，曾经领头做外墙保温的工程活儿，就是做小包工头儿，跟着干的自然大多是本村的老少爷们儿；后来不干保温了，另干了什么，村里人渐渐说不清。可是，有一样儿村里人越来越清楚，“司令”还欠着人的工钱，李哥就是其中的一个。
论起来，“司令”还是李哥的妻侄，欠谁也不好意思欠他的。可是，李哥说，他年年要，年年要不着。
“是不是这几年他折了本儿，的确没钱？”毕竟小时候做过我的学生，我这样体谅的推测也无不可。
“媳子一个日产，还是新的，他自己一个黑现代，城里住着楼，能说没钱？”李哥一脸无奈，“可是一要钱，人就说，身上一分钱没有，就手机里还有几十块！”
“他就是不想给你了，你那就是瞎钱，你就不信！”张哥忿忿地笑道。
“只要他欠我的，他欠我一天，我要一天。——我这儿还有个证据——”李哥边说边掏内衣口袋。
这是一张窄窄的白纸条，上面当中间儿写着“欠条”，中间斜斜的一行字写的是欠xxx工钱多少多少元，有一万多，右下面是签名，但没有手印。
“这会儿没有手印的，一律不认。”张哥看后摇头说。
“不一定，可以做笔迹鉴定，也可以有效。”这话一说出口即可感到小后悔，我一个局外人，不应当掺乎这种纠纷。
李哥小心地把纸条卷折妥帖，揣进内衣口袋。“一万多，我一个多月的工钱，总得给个交代吧。”李哥一面不泄气地念叨，一面挪步上街回家去。
“是啊，自家老少爷们儿，不好意思的。”我安慰说。
“没有不好意思，我说你给个三五百也行，人家说什么，说到正月十五，一定给我凑个两千块钱！”李哥笑着摇头，舌尖吐了一个轻轻的“操”。
“我说你那就是瞎钱，要也不管用！”张哥嘿嘿而笑。
几个人就都笑。有地方响起鞭炮声，有人家的屋顶升起烟突，大年夜的头顿水饺是有些性急的，这个免不了。其实西山的太阳还在徘徊，天光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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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4 11: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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