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娘和舅舅妗子的往事

鹿钦海

       2018年7月17日，妗子去世之后，这四个老人就一起在天堂聚会了。作为中国社会最底层、最普通，也饱受了新旧社会变迁之入社、三反五反、文革等“苦”，虽然后来都赶上了“分开种地”、甚至不但免了提留还有补助的惠农政策，他们却真的已经老了。年少时候关于种地的那些“雄心壮志”，只能眼巴巴地盼着自己的孩子去“完成”了。孩子们却已经“走”得更远，那片土地的诱惑，已经远比不上外面的“世界”。我至今记着爷娘在世时候跟我“自言自语”的那句，说咱家这几亩地，早些时候，可以产下一万多斤粮食。而舅舅在知道村里重新分了土地之后，兴奋的当晚就围着自己家的那些“势力范围”视察到半夜……

    如今他们都走了，逝者长已矣，都已经长眠在了这片曾经给过他们无数希望的土地上，我们这些孩子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在天之灵或许还会知道，但他们能够知道，我们是多么牢记着他们的那些往事么……

      还是刚入“合作社”不久吧，那个时候当然还没有我。故事是从爷娘跟舅舅的喝酒中得知的，说是爷跟舅舅一起去我们村南的五龙河边拉石头。舅舅生的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看起来比爷“壮实”很多。搬石头的时候，却不是爷的对手。后来推着小拥车子（独轮车）回家，舅舅再次“不服”，非要试一把，却再次甘拜下风。说到这里的时候，舅舅就纳闷地问爷，说你那么个小个子，哪里来的这些力气？爷回答说，他在东北大海林干活的时候，扛着圆木、走着颤晃的架杆，往火车上抬，是拿着命“玩”儿，没有点真“本事”怎么行？还当场“例举”几个体质弱些的“工友”，抬扛圆木的时候摔下架杆来，成了残废。后来有一年去诸城看我堂二叔，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他就拿了一个更加鲜明的例子。说在东北抬圆木，八个人抬不动，怎么办？改成六个人抬。六个人再抬不动，改成四个人抬。就这样，把大家的潜力挖出来了，也把真正的硬汉选出来了。在当时数千人的大海林国营林场，爷成了仅有的6个固定工人之一，恐怕跟他的个人体质、特别是后来的“刻苦”奋斗是分不开的。舅舅是个在家“种地”的“土汉子”，如果稍有“锻炼”，他或许就超过爷了，却没有过这样的“机遇”。于是，在搬石头、推拥车子这事上，只能“屈居亚军”了。

    爷比舅舅大几岁，按照“辈分”却得喊舅舅“大哥”。爷却从来没有喊过舅舅“大哥”。就是这次喝酒的时候，自感没有“面子”的舅舅，借着酒劲，又拿这事“找算”起爷来，爷却“以不变应万变”，始终闷着头傻笑，一句话也不说。舅舅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在我的记忆里，这俩老头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听到过“哥哥”这词。

妗子也跟我“说”起过这事来，她老人家笑嘻嘻地跟我说，您爷这个老单家的女婿，从来没有喊过我们“哥哥嫂子”……

    爷在外面“混”过，或许见的“世面”更多。据说有年舅舅村里有个朋友“有难”，就拜托舅舅，让舅舅去公社里找到“管点事”的爷，希望能够“通融”一下、“放他一马”。舅舅怎么“答应”的人家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到了爷那里，是碰了“一鼻子灰”。爷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又不会“圆滑变通”，一切完全按照“上级”文件办事，就是舅舅自己的事估计都不会“网开一面”，何况是舅舅的朋友？

    但舅舅并没有因此就“嫉恨”爷。很多次，舅舅总是拿这事“教育”我们，说你爷做的很对！给公家办事，就得一五一十的，不能含糊。要不犯了“错误”，后悔就来不及了。

    爷和舅舅都没上过学，却都是农村的“手艺人”。爷会编草席、杀猪卖肉，舅舅会编笤帚、钉串盘，按说他们这些手艺如果用起来的话，肯定可以改善家庭生活。但在他们最美好的年华，这些手艺是不让施展的！因为那是“资本主义”尾巴。只是在两家都需要的时候，你给我编领席、我给你订个串盘，权作对那点“手艺”的检验。后来我们那个村子终于成立了“编席队”，爷才有了个给生产队编席的“用武之地”，却因为不会“糊弄”，编的席异常密实，成为集上的“抢手货”，惹得满席屋子的“同行”“侧目”……

    爷在舅舅妗子面前虽然很少“说话”，却用行动证明着自己的“真心”。娘在世的时候，曾经“夸奖”过爷。说姥姥病厉害的时候，开始“犯糊涂”，说她一旦走了，你们一定要“火化”她。还说要是不“火化”，到了那边是不给“上户口”的。姥姥是前朝大户人家的千金，不知为啥，却总是被“黄鼠狼子”“拐着”，一到这个时候，她老人家就开始念念有词，其他人就“不搭理”她了，时间“一久”，也就恢复了正常。但爷自小让算命先生看过，说他八字硬，“妖魔鬼怪”根本不敢近身，于是他就感觉这是姥姥不行了，不是黄鼠狼的原因，便一把抱住了她，直到那个时刻的到来……

    舅舅跟娘很小的时候，姥爷就去世了，是姥姥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他俩。姥爷走的那年，舅舅16岁、娘才11岁，娘三个相依为命，从兵荒马乱一路艰辛走到了大陆解放，在提着脑袋生活的日子里，三个人总算一起“活”了过来。写到这里，我想补充一件姥姥亲口告诉过我的“往事”。说姥爷去世之后，有年村里的土匪闹起来，挨家挨户搜刮，姥姥开始觉得自己家穷，不会有事，就安排舅舅到外面“放哨”，在知道他们已经无情无义到“斩尽杀绝”之后，姥姥立即让舅舅钻到了炕洞里，就在把娘也往炕洞里“塞”的时候，外面的“土匪”就到了，姥姥“急中生智”，就拉着娘一起躲到了门后。刚站好，带头的街痞就踹开了篱笆院门，恶狠狠地“杀”进来。那个时候的姥姥家，家徒四壁，连面“篦子墙”都没有，一眼可以望到底。家里仅有的半袋粮食，还是娘三个满坡里拾的碎高粱穗子搓出来的。就在街痞刚要弯腰扛起来的时候，一个我从未“谋面”过的远房好心舅舅，故意“不小心”地一脚把粮食袋子踹倒了，碎粮撒了一地。土匪们忙着抢粮，这点就来不及再“弯腰”去收了。就这样，靠着这半袋子粗粮，姥姥家熬过了一个冬天。

    这个远房好心舅舅因为有文化，只是让土匪们逼着记账，却没有活到我长大懂事。那个街痞却“长寿”到一打三反，被沿街批斗，后来闹得“众叛亲离”，没有一个人“理他”。就要死去的时候，姥姥听说他想吃肥猪肉炸的年糕，就“不计前嫌”地把省吃俭用攒下的几毛钱买了肥猪肉、做了炸糕，让舅舅给他送去……

舅舅最“辉煌”的政治生涯，是当过生产队长。至今不知道舅舅实际当的是生产把头、还是队长。舅舅的脾气，却因为一件事情，让我刮目相看。说是有年某人欠他2块钱，赖着不还账。开始的时候“委派”妗子去要，欠账的还“认账”，却总是推三推四。时间一长，居然就不“认账”了。舅舅这回脾气就上来了，亲自去找他理论。一番“对质”，欠账的只好乖乖还钱。这下子舅舅的脾气彻底爆发了，他首先当着欠账的面，把那两块钱撕的“粉碎”！然后非常解气地说，你以为我缺那2块钱吗？我争得是这口气！然后扬长而去。可谓“威风八面”。

    舅舅对我印象深的，还有我高考那年。在得知我成绩“过关”之后，舅舅亲自找到爷说，俩孩子都上大学，太累了，没钱就到我们这里拿吧。但爷娘也是从来不会“轻易”麻烦亲戚的主，再难，只要还能“扛过去”，就不会去“打扰”亲戚。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如果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去“劳烦”亲戚，恐怕再好的亲戚也会“解体”。那些“闹”得跟个仇人似得亲戚，大概都是因为对亲戚一味的“索取”！而亲戚的真正含义，应该是给予和帮助。那个夏天，爷把上个世纪60年代迁建时候种下的几棵大槐树杀了，绑到小拥车上，跟我一起拉到柴沟集上卖了，凑够了大约60块的入学费之后，爷才终于松了口气。还缓缓给我讲了舅舅这个“钱”的故事。

    大约60岁的时候，舅舅得了脑血栓，但治愈之后并无大碍，还增加了他老人家的酒量。那个时候我刚刚在外面打工，就尽可能买了点“补品”给舅舅寄去。听表兄说，舅舅收到之后非常高兴，还说吃过之后“疗效明显”，最关键的是他老人家对我做出了个“历史性”的评价。说这个孩子，小时候我没白喜欢他，他挺仗义……

    在知道娘得了癌症之后，舅舅非常着急。先是安排自己所有的孩子去了我家，转过年来，还让爷赶车拉着娘去了他家。至今记着，在把娘送到舅舅家之后，爷选择了孤独的离开。他老人家去了舅舅家西面的小树林里，自己静静地等着娘跟舅舅、妗子“会晤”的结束。那该是一个何等无奈凄凉的“会晤”啊！很久以来，在妗子给我介绍了“会晤”期间爷的“私自缺席”后，我曾经非常不解。但今天却豁然开朗。因为当时最难过的，肯定是爷。爷又是一个不会伪装的人。在那个“生死离别”的时刻，爷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吗？而一旦爷失声痛哭的话，给娘隐瞒病情的“计划”，是不是就会“泡汤”？一种左手眼看着右手难过的无奈、一种几十年夫妻的走到崖边，爷的回避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可爷这个质朴的老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们提心吊胆地给娘治病，娘的病情也渐渐好转，却忽然接到了舅舅去世的噩耗。去安葬舅舅之前，我给娘去了电话，虽然看不到她老人家的脸，但我似乎听到了她老人家发自内心的哭泣。她认真地叮嘱了我“如何如何”之后，就放下了电话。处理完舅舅的后事，回到家中，爷第一句就是问舅舅埋在哪里？在“知道”埋在了青龙山之后，爷自言自语地说，你姥姥也埋在了青龙山上……

    爷去世之后，我们一起去妗子家。还没进门，就看到满脸泪花的妗子迎出来。如今妗子也走了，以后我们老鹿家、老单家的故事，还找那个老人去评说……

    鹿钦海草于2018年7月23日星期一。修改于2019年8月3日星期六。

卖女孩得小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