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利

吴心柳

                                    水  之  利

  先敲下“水利”俩字，觉得滋味到底不足，就又在中间加一个“之”，这样一来，不免有些日语词的模样了，然而为了强调“水”和“利”既独立又关联的意味，也就没法计较许多。生造一个新词儿，或者说把通常的语词扭一下，带出一次新鲜感，希望多少能闪一下人们的眼睛，毕竟好多人对“水利”这个词早已熟悉到至于麻木了。

  花都开好了，春天已经盛装出行，疫情下的人们却还有些迟迟疑疑。展眼清明节又到，我不是衣食无忧的士大夫，不大有赏春的雅兴，心里倒先叨念起父母的那两亩麦子——该浇水了。

  父母是小农民，吃穿用度过日子先要有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的气质，指望别人不敢，指望社会麻烦，就是指望儿女也是心有不甘。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把四季收拾得停停当当，我的日渐老去的父母，日日想的是做农民的本分。

  每年春天浇一遍青麦苗是必须的课程。这些年老天爷也变了，守住了春天多风的规矩，却常掐了雨水的恩泽，野花照样开，庄稼免不了要受灾。失去水的滋润，麦苗不如野草，连花儿也开不了，更别说结果。

  父母这些年一直种着三亩人口田，通常是二亩麦子保证口粮，一亩多花生保证油料。只要这两亩麦子能收获一千斤，就能确保一年无饿肚皮之忧。可是保证五百斤以上的亩产量，就非得给麦子浇一遍透犁水，按经验，时候以在清明节前后为最佳。据乡亲说来，这样的浇灌法儿对我们这里的山岭瘠薄之地差不多算是最经济的选择了。

  1990年代，村里搞经济田，村子周边平整大块儿的高产田都划成了经济田，乡亲的口粮地都上了坡儿进了沟。天地良心，“人们”还想着做人须厚道，把那些土层厚实一点儿靠近水源一点儿的地块儿，给乡亲做基本口粮地，算是保障了糊口的根本。

  我父母的这点儿地正靠近一个小水库。每年夏秋之交，水库里能存一点儿天水，转年春天浇麦种烟正好用上，但通常也得早做打算，晚了就可能因为水少抢不到。

  抢不到水基本算是七分天灾三分人祸。没有一遍清明节前后的大灌，重了可能连种子收不回来，轻了也就刚好够本钱。有一年我父亲遇上车祸耽误了那遍水，结果二亩地打了三百斤麦子，刚好抵得化肥种子收割机钱，还不能算进去地钱和人工管理。春旱是这些年的常态，把春麦子浇一遍，小水库的水往往够用，可是用的时候无组织无纪律，贫富有别旱涝不均，要保障就要靠暗中铆劲择机而动撸了袖子去抢。七分天灾人无奈，三分人祸是活该！原子状态下的农民，奈何奈何？

  水利对庄稼和农民太重要了。没有水利，对山区薄地，收获决不仅仅是减半儿的问题。没有地边上的那个小水库，父母一年的口粮就成了问题，可以说年年有衣食之忧。听老人们说，解放前地里亩产不到百斤的产量，现在的小年轻怎能理解？其实很简单，首先就是因为没有水之利。农民的收获，水之利是立了第一大功劳，化肥农机还在其次！没有水，化肥就是盐，能把庄稼齁死；没有水，农机也就无用武之地，就是个好看不中用的摆设！我小时候，常见人家石头墙壁上刷着粉白的大字***：水利是农业的血脉！是啊，没有了血脉，农业就是木乃伊！

  可是好长时间以来，老房子拆了盖起新房子，***没了记性也没了，我们那个基本靠天吃饭的小山村儿，二十年间不见水利建设。我家地边的那个小水库是1980年代中期建的，已经是村里最晚的，别的大大小小近十座水库全是共和国前三十年依靠集体之力建设的。1980年代中期以后，即使某些年份还保留有义务工和基建工的名分，也没见多少用在公益性的建设上了，农民彻底成了各自为战一盘散沙，农民组织起来建成的普惠的水利工程消失了。前几年我见着村东一个刚打的小水坝儿，上面的拨款，全是机械力的参与，乡亲只看了热闹，甚至有不少人根本没听说有这么档子事；那活儿做得，那叫惨，就跟小孩学做的泥塑作品一个样儿！我心里说，能不能不给市场经济抹黑？这是市场经济的神操作神作品！反正在我们那个小山村，所谓两个时代的水利作品，高下那叫一目了然，就此而言，人长两个眼睛看东西真是浪费！

  我有一种观感，就是我们总喊反哺农业惠及农民振兴乡村，当然令人振奋，可是不能不警惕，那些自上而下的恩惠，常伴随雷声大雨点小的喧嚣、看不见的白眼儿、防不胜防的造假，披着市场经济的大氅，遮掩着的却是市侩的丑陋。反观前村里三十年的建设，你能体会那个时代人们的厚道，即使自己不受益，也总是一心一意去做成长远。今天，我们可以批评遥遥无期的理想主义，却也不该完全弃置起码关乎两三辈人的筹划，我们真是愧对前三十年那些父辈祖辈，他们曾经怀揣造福后代的理想战天斗地，而我们好些人却只是糊里糊涂信守着资本的教条，有钱赚才做事！

  农村的水利工程，19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甚至80年代中期的，无论大小，实际上那时的人们自己受益并不大。为什么呢？条件落后，交通不行，机械不行，少抽水机，少长距离水管，打了水库存起水，却只能用的时候靠肩挑人抬。所以说，那时的水利工程之水利，水之利，到底还是1990年代之后人们才享受到充分！

  然而世事总免不了吊诡。不少人从小到大，从这个学校到那个学校，从中国的学校到外国的学校，然后又蹲到学校的研究所里，遥想着家谱上的荣耀，得便就指责前三十年，告别革命，诅咒公有，眼睛朝上，双脚退化，自以为学精了，实际上是学傻了！把农民的脱贫致富只归功于某种制度，把粮食的丰收只归功于关系的调整，他们不光是做了不肖子孙，更要引导邪路祸国殃民！

  说远了，还是回到这个花开的春天里吧，麦苗早已返青，正憋着直腰拔节儿的劲儿呢，乡亲们伺候庄稼的理性告诉我，是时候赶回父母身边，相帮着灌一遍麦地了！

  幸好地边上就有一个小小的水库，一滩浑浊的经年雨水，有了这个，我年迈的父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免去衣食之忧。当然我是明白地记得，这点儿水之利也还是前三十年的余荫！

  对待近在眼前的历史，即使有切肤之疼，我们也应该晓得，做人须厚道，你可以别开生面，但不可以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