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本事的话,方和圆不矛盾
蔡元培在1917年开始担任北大校长。那一年学校里有个聪明又认真的大二学生叫做傅斯年。他发现教“文心雕龙”的那位老师不太懂文心雕龙,错误很多,学生就商量怎么把情况告到校长那里去。
你觉得学生应该怎么进行举报?
首先要有证据。听课做的个人笔记不能当作客观证据,于是有人辗转取得老师的全本讲义,交给傅斯年,傅斯年一夜看完,摘出三十九个错误,做为呈堂供证,由全班签名上书校长。
这是学生集体对付老师了,你觉得校长蔡元培应该怎么处理这个冲突?
傅斯年自己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学生们判断,校长有可能怀疑这三十九个挑错不是来自学生,所以学生就组织起来,分组备课,把三十九个错误的说明模拟个清清楚楚,等著校长召唤。
果然,蔡元培担心这个行动会不会是教员之间的攻讦,学生只是棋子。他把傅斯年和其他学生全部找来校长室,针对那三十九个错,当场一一考试,学生对答如流。
接下来呢?
校长立刻给教授难堪?或者看见校长不立即处置,学生开始鼓噪?
结果是,蔡元培按兵不动,学生也耐心等待,那位老师继续上课,但是调课的时间一到,老师就被调走了。
这件事,无处不是尖锐的冲突,无处不是可爆燃的干柴,可是你看到几件事:一、学生冷静地准备证据,二、学生信任而耐心地等候结果,三、校长依证据办事,四、校长做到改革的结果却又未伤人尊严。
真的有本事、有自信的人,做得到“外圆内方”。
做一个终身的人类学家
人类学家,不会急著做价值批判;他一定先问“这是什么”,“这是为什么”;就是夜半丛林遇到鬼拍肩膀,他也要抓着鬼的衣袂飘飘,问清楚这鬼的阴界来历。
如果我们对所有我们坚决反对的事、仇恨的人、无法忍受的观念、不共戴天的立场,都有一个人类学家的眼光,在决定要反对和仇恨之前,先问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你这是为什么”,整个世界可能完全不是你所想像的。
小王子画了一顶帽子,如果你愿意打开,你会发现里头其实是一只大象,如果你愿意看得更深一点,原来是一头被蟒蛇吞在肚子里的大象。
1756年在欧洲开始的七年战争,一方的法国死了20万人,另一方的普鲁士死了18万人。当法国的军队打进了法兰克福、法国占领军进驻歌德家的时候,歌德还不到十岁。歌德一家人,跟占领军之间,不该是一个你死我活、相互仇恨的关系吗?
可是,真正发生的却不是这样的。这个法国的指挥官,在歌德家看见了当地艺术家的作品,开始问,“这些艺术家在哪里?我想认识他们。”他热爱这些敌国艺术家的作品,在艺术的面前,国界突然毫无意义。而小小的歌德,对七年战争最重要的记忆,竟然是一个敌国军官对艺术的尊重,而他自己的美学启蒙,竟然来自一个他应该要仇恨的敌人。
只要懂得先问“这是什么”、“这是为什么”,你就会发现,帽子里面其实有大象、战争里面其实有远比战争重大而长久的价值。
带著温情与敬意面对历史,也带著温情与敬意理解现实。
钱穆在战争时期为青年人写《国史大纲》,说,对自己的历史有所知的人,必然会有一种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
我接受他这句话。为什么要有温情与敬意?对于历史怀有“温情”是因为,你看到了前人的伤痛之处;保持“敬意”是因为,你懂得了前人的艰辛之处,也就是一种跨时空的设身处地。
我们今天所坚定信奉的“是”,将来可能变成下一个世代所鄙视的“非”。如果没有一种懂得,没有温情和敬意,下一代人也可以傲慢地、自以为是地拿他的“是”做为砖块来砸你的“ 非”。
就是对于现实的种种撕裂和对立,也不妨以多一点的温情和敬意去理解,温情和敬意并不抵销对真理的探求,它反而增加了真理的深度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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