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怪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什么声音?”妻子也醒了。玻璃窗上还望不到天光。“猫吧。”我含糊着。“不是。是人哭。”妻子越发清醒。 我屏息凝神,果然是人哭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哭腔: “啊呀——我的那个三——儿——呀——” 一种长长的大哭,那么苍老,那么凄怆,从屋外,从远处的石墙外传过来。其间夹杂着若断若续的劝止声。然而哭声兀自不管不顾: “啊呀——我的那个三——儿——呀——” 是哪位母亲,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在这冬月的苦寒里哭她的爱子? 石墙的西北角外是个岐路口。村子里老了人,送殡队伍也有打这儿过的,在这个歧路口办办祭奠的丧仪。然而这个时候显然不会有什么送殡的哭嚎。 “是文清他娘。”妻子决然地说。 “文清的老娘还在?” “啊。八十多了。” 妻子自小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对这里的人事清楚。我在黑暗里,怃然失却了应答,世间悲伤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前些日子文清去世了,才刚五十出头儿。秋收时节,还看见他开车从坡里往家拉粮食,气色还好,虽然只是瘦;没病的时候,他其实也不胖。私下觉得,他手术后恢复得不错,人又年青,不应当是说倒就倒的。然而病魔的狰狞总给善良的人心来个猝不及防。 他的住家就在歧路口的北边不远。我跟妻子进村去岳父家,常从他的门口过,也就常碰见他,跟他打招呼,说上两句。他原来是住在村里的,后来买下了这处村边上的弃置的单位房,翻盖一新,敞亮气派,日子过得很是出色。他又爱美,门口栽下了各色花树,安了很亮的灯泡。 我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二十多年,文清是熟识的人之一。我知道他兄弟三人,他是双胞胎,有一个长兄。他的妻子也是这个村子的,比他小,有两个女儿,大的还没成家,小的才上小学。然而竟不了解他还有一个年迈的老娘。 初识文清,是在岳父家。岳父那时是村里的支书,文清年青,还没结婚,当的是民兵连长,管着村里的治安。岳父岳母好聊,说话随意,文清又是个小辈,他们开口闭口叫文清“小郭、小郭”的,我就误认为他姓郭。有一次竟也直呼他“小郭”,满屋子的人都哄笑起来,我才知道弄错了,这其实是他的小名儿,同辈是不能叫的。我赶紧道歉,文清满不在乎地说,你不知道,哪能怪你?我在大叔大娘面前就是孩子! 扮的是民兵连长的角儿,文清却不见演咋咋呼呼的武行戏。他肤色苍白,一张赵本山式的老太太脸,说话快而轻,常有一种逗笑的表情;他的形象与一般农村青年比起来,显得文弱。算起来,他那个民兵连长干了不少年头儿,一个曾经的乡镇驻地村子,平平安安过日子想来也并不容易。 文清称我岳父“大叔”,我听他的口气里总比别人多几分真诚。他跟岳家同姓,却并不同宗。文清曾跟我说,家里兄弟三个,日子过得不轻快,他当兵复员回家,迷茫困窘之际,是大叔赏识提拔,入了党,干了民兵连长。文清对我岳父一直怀着知遇感恩之情。一年的麦收时节,我跟着岳父到坡里割麦,刚割了一个上午,下午就见文清找了人来帮着收,且满怀内疚地叨叨,早不知道大叔今日收麦子,大叔这么大年纪了。——换了别人,我不免要疑心他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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