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西藏（之三）

嘟噜嘟噜

长头·供奉

第一次见到这种等身长头，在是昌珠寺，我到西藏的第二天。

进寺门右首，两个穿藏服的中年妇女，做着一套在我看来颇为繁琐的动作。直身站立，双手合十，高举过头，触过鼻子、头顶；双手继续合十，移至胸前，触胸；双手自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前身，掌心朝下俯地，膝盖先着地，后全身俯地，额头轻叩地面。起身，一切动作再重从头开始。我来时不知她们已这样磕过多少个，也不知她们还要继续磕多少个。在我看来那么复杂的一个长头，她们一气呵成而又一丝不苟。她们的表情专注而又虔诚，周围的人来人往，寺里的油香经声，都与她们没有任何干系。

我盯着她们，像被什么东西轰然击中，一股热流在身体里窜起奔涌，最后拥至眼窝。我是个没有什么信仰的人，我也理解不了她们的这种膜拜，但是对于这种全身心的虔诚，我愿意献上我最崇高的敬意！

后来，我在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磕等身长头的藏民。雍布拉康，桑耶寺，布达拉宫，大昭寺，八廓街，还有在西藏的任意一条路上。藏族导游告诉我，他们中的很多人，从自己的故乡出发，从青海，从四川，从阿里，从山南，从无数个不知名的小村落，历经数月乃至经年，手戴护具，膝着护膝，背着简单的行囊，一路尘灰，一路风雨，三步一磕，用膝盖和额头，丈量着自己的修持，直至他们心中的圣地拉萨。他们相信，只要此生叩满十万个长头，就可把前世的因果今生的痛苦，化为来生的幸福，便可功德圆满。他们还相信，如果在朝圣佛祖的路上死去，那便是他们前身后世最大的福报。

在川藏路上，我向遇到的每一个朝圣者行注目礼，我也仔细观察着他们。衣衫褴褛，身体瘦削，面孔黝黑，是他们共同的符号；目光从容，神态淡定，磕头专一，也是他们共同的标志。

川藏路路况恶劣，多处路面坑洼不平，且公路基本穿行在崇山峻岭间，时有落石滚落；风霜雨雪更是家常便饭。我无法想象这些朝圣者怎样用自己的膝盖和额头，把自己的一生修行成一种仪式。

布达拉广场上，我见过一家家的藏民，在喷泉边，在柳树下，在台阶上，在随便哪一个角落，各磕各的长头。有臃肿的老爷爷，白发的老奶奶；有佩饰漂亮的妇女，健壮的小伙子；也有青葱的少男少女。他们有的穿传统的藏袍藏裙，色彩艳丽，显得正式而隆重；有的就是我们的家常穿戴，或者只在下边罩一条彩条长裙，随意而不随性。他们带着大包小裹，随便找个角落，铺开各自的毯子，开始直起身子又弯下去，弯下去又直起来，一遍一遍地重复，重复。伴随他们的是衣服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刷刷声，还有他们嘴中一直在念叨的“唵嘛呢叭咪吽” （印度佛教密宗的“真宝言”类似汉地佛教徒常诵的“南无阿弥陀佛”）。看着他们心无旁骛笃定从容地起身仆倒，我无法想像他们怎么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种仪式。是的，藏民的信仰里，是如此的讲究仪式，他们穷其一生，都在转山转水转佛塔，都在长头问路。可是在几座寺院里的所见所闻，感觉藏传佛教又是最不讲究仪式的，这，的确有点让人困惑。磕长头、转经，几乎是藏民一生的修为，所以，在西藏，平时人员最密集的公共场所不是商铺也不是饭店，而是门前经幡飘扬的寺庙。西藏的寺庙里，无论声名赫赫的布达拉宫、大昭寺、桑耶寺，还是相对偏远的扎什伦布寺、昌珠寺、雍布拉康等，出入寺院最多的不是游人而是藏民。藏民进寺院，除了朝拜转经，就是在佛面前献上他们的供奉。他们的供奉最常见的就是酥油青稞。桑耶寺里, 拿着暖瓶，往酥油灯里添加酥油的藏民排起了长龙；昌珠寺里，大桶大桶点不完的酥油凝固成块。放在大木器里的醇香的青稞糌粑，供在菩萨前的精致美丽的青稞花，哪座寺庙里都不缺。除了这些最常见的供奉，香火、牛奶、茶饭、黄金珠宝人民币，可谓应有尽有。桑耶寺里，几乎每尊佛像前都堆满了各种吃的，青稞饼，青稞窝窝（不知道这种青稞面做的上面点赭红色的窝窝叫什么）饼干，方便面，糖果……花花绿绿，大大小小，千奇百怪。我就亲眼见一个藏民大叔扛着一袋大米在寺僧的引领下朝后堂去了。布达拉宫, 大昭寺, 扎什伦布寺, 里面的许多稀世珍宝, 如藏区特产天珠, 蜜腊, 绿松石, 猫眼石, 乒乓球大小的珍珠等等, 都是藏民捐赠的。布达拉宫的顶部都是用黄金制作的，供奉着的几代已经圆寂的达赖喇嘛肉身也都用黄金包裹着的。就连布达拉宫白色的墙面也是牛奶粉刷的，当然这些也都来自藏民的供奉。当然还可以把现金买成黄金, 磨成金粉, 去布宫, 或者大昭寺, 粉刷在佛的脸上。一次次的粉刷，我们看到的佛脸不但熠熠生辉，而且日渐丰腴饱满。最奇妙的是在雍布拉康，我们在经堂里见到一种奇特的装饰，横切的苹果核一样的种子，被一种薄如蝉翼的乳白色薄膜包裹。一片片这样的种子被细心地用透明胶带串起来，缠挂在经堂四角，形成两条交错的彩带，像无数白色精灵在起舞。空灵飘逸，如仙似幻。见我们好奇，见多识广的藏族导游说，这是我们这儿一种植物的种子，一边说着，一边从我们没看见的地方摸出了一根黑灰色的皂角样的东西。扒开来，果然掏出了两枚长着薄翅的乳白种子。然后他说了一个名字，大概是这种植物的名，我却怎么也没记住。我小心地捏着这枚素洁的种子，就像捏着一只粉白的蝴蝶。当我依依不舍地还给导游时，导游却连连摆手。他说这是藏民的供奉，被我们的手接触过了，就已经不洁净了，不能再供养给菩萨了。善解人意的导游见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赶紧爽朗地说，送给你作纪念了。我如获至宝，赶紧把两枚精灵一样的种子小心地夹在两张门票中，稳稳地在背包中放好。我要找个精美的画框把他们镶起来，永久地保存。西藏寺庙里的供奉如此地不拘一格令人称奇，而更令人叫绝的是西藏寺庙里捐赠香火钱的方式。我们去过的内地寺庙，如果用一张100块的人民币只能供奉一位菩萨，因为寺庙的功德箱有点像无人售票的公交车，是不能找零的。西藏的寺庙里没有功德箱，所有信徒拜佛供养的钱都放在供台上。如果你想用这100块多供养几位菩萨，则完全可以在供台上找回99块9毛，去供养其他菩萨，当然也可以将找回的零钱放入自己的腰包。在昌珠寺，第一次见一位藏族小姑娘从供台上一张张往自己手中拿毛票，我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直到导游解释了这种奇特的“找零”式的捐献，我才释然。后来，我不但拿100块找过零，还拿50，10块，5块，分别找过。在桑耶寺，我还把手中仅有的一块钱，像那小姑娘一样找回9张毛票。磕长头的执着坚忍与供奉的随缘随性，就是这样在藏民身上奇妙而完美地冲突着融合着。藏传佛教，有许多神秘而令人费解的地方，比如佛造像中的狰狞成份丑恶成份，比如男女同修的密宗修持等等。西藏，这片神奇的雪域圣地；藏民，这个神猴同罗刹女结合而诞出的民族，原本就该是神秘神奇令人神往的啊。作为一个匆匆过客，我们来过，浸染过这份神妙，在某一个身心俱疲午夜梦醒时，能够翻捡出那份纯净圣洁，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