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叙事：认识约瑟的人

珊瑚想想

故事始于《绿山墙的安妮》。

二十年前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学校门口西边的书店里淘到了这本书，如获至宝。那时的某位女同学看见了，非常喜欢，我看她爱不释手的样子，就很慷慨地送给了她。但等我转头再去买，叫苦不迭，原来那书已经没有了。我明明记得当时有一大排，而且那样老旧版本的童书怎么会卖的那么快呢？我顿足捶胸，又不能自食其言跟同学要回来，只好懊悔当初为什么不一下买两本。此后，我再没有遇到过。一直到2009年，我会网上购物了，始从网上淘到。到今天，我不仅存有了《绿山墙的安妮》的三个版本，连她后续的一系列也都买齐了。

不过这个故事更有趣的后文是这样的：

彼女同学毕业后恋爱，据说源于她现在的老公在她宿舍的床上看见了这本《绿山墙的安妮》，铁了心思要追她：喜读这种书的女孩子，一定有纯净雅致的灵魂。

此后两人顺利成婚，婚后伉俪情深，琴瑟和谐，且一举得女。

这个故事便是故事中的女儿康纳小朋友讲给我听的。

康纳是我的忘年交。我很久以来就觉得，康纳是好小孩群体中面目最清晰的一个。在层见错出的好小孩面孔中，康纳最后总会定格在你的视线中，眼睛特别亮特别认真地瞧着你

康纳今年上高一了。我常开玩笑说，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经验之谈在康纳母女身上失效了。左看右看，某女同学都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而已，一个面目模糊的普通中年妇女咋会有这么灵秀的女儿，令人好生困惑。

康纳爱读书爱写字爱画画，爱各种手工，爱花花草草，还有一切小动物。

夏天时候，我们几个同学出去吃饭，各人都带了孩子，康纳是几个孩子的头儿。孩子们感兴趣的不是吃而是玩，吃完东西，我们转战到我家喝茶聊天，康纳带他们玩一会儿，就走到书房看书。之前她手里是希尔利的《艺术史》，等看到我书房里大批的绘本，兴奋地大喊，一个劲儿地喊“阿姨！阿姨！”，我于是干脆停止客厅的聊天，和康纳在书房说话。

十几年前，我追过几米和哈利波特，而且他们至今也是我的热爱。康纳也喜欢他们，大概难得有人如此稚气地喜爱绘本，康纳找不到接近自己心灵的成年人，乍一发现，也是惊喜异常。除了几米，更有许多翻译过来的国外的绘本，也让康纳爱不释手。我跟康纳说要是喜欢，尽可以看中什么拿什么。

于我而言，这是最大的慷慨。我喜欢的书，别说是给，就是借我都不舍得。我怕我自己视之如宝如珠的书别人会不珍惜，更怕别人有借无还。由此可知我喜欢康纳视康纳为可珍惜的朋友，毫不逊色于我在康纳心中的地位。

春天时候康纳爸爸带我们去大青山摘樱桃。康纳爸爸年轻时背着画夹子在南部山区写生，一个人在山野间穿行，发现了这一片盛开在山沟里的樱桃花，于是每年春天都带康纳出来玩。

比起都市文明，康纳更接近于自然。

康纳对各种植物如数家珍，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的细微差别，一朵花儿的花型，甚至苔藓的色泽，康纳都是兴致勃勃。康纳叫得出每一种植物的名字，我相信即使生活在乡野中的人，也未必认识它们。一是现代文明摧毁一切，连植物也不能幸免，环境恶化加上农药荼毒，许多种类已经几近在大地上绝迹；二是在凡事讲求有用的人看来，这些都是无用的东西，认识这些无异于浪费时间，哪比得上去上各种才艺班？哪怕是读书看报做数学题，也强得过漫山遍野地瞎跑，看什么草啊花啊？考试可不考这个。

孩子的心智和自然和世界和宇宙更接近，甚至相通，康纳尤其让我深味这一点。

我自诩是惜物之人，在大青山摘樱桃，看到高处的樱桃又红又大，我就遗憾不已，觉得白白浪费掉了。康纳不以为然，说高处的樱桃是留给鸟儿的，熟透了落在地上的是留给活跃在地面上的虫子的，大自然慷慨的馈赠不仅是给予人类，也兼顾了世间的一切生灵。一起吃饭，我怕剩菜可惜，督促大家努力进食。康纳不声不响，后来终于说，几乎每个小区里都有几只流浪猫。康纳不只是把剩饭菜倒给它们，她是但凡发现流浪的猫狗，一定要把食物放在猫狗出没的地方。

我不是动保主义者，可是我打从心底里尊重这种尊重生命的做法，尊重这些尊重生命的人。在城市熙来攘往的车流人海中，好多的猫与狗，甚至鸟类这一切人类视为低层次的生命，看起来是多么无助与弱势。爱，不仅爱我们人类自身，更爱这世间一切的生命，这才是真正的善良。

康纳曾经推荐《追风筝的人》给我看，之后又追着我问感想，说她的同学读了这书抑郁了十几天。年少青春的少年，眼中全是灿烂美好，怎么容得下人性的丑陋甚至是丑恶呢。纵我已经人到中年，都觉得难以接受啊。

康纳上高中后，我开始阅读她的文字，除了作文，还有一些小感悟和读书笔记。都是真性情的流露，也不乏对生命的追问和思考，已经有一些很深层的哲学意义的思辨。她的关于《中国哲学简史》的读书笔记，我读起来都要时时停下来想想。我甚至想到，不远的将来，哪怕我不故步自封，也很难跟得上这孩子的脚步了。

康纳曾经跟我说过一个词语：曙暮辉。是有次说起我们都喜欢的府前街和府前街上的槐树。那真的是一条美丽的街道，干净且安静，槐树枝叶扶苏，密密地遮蔽了街道。当清晨的阳光穿过枝叶的时候，那光斑在绿叶间闪烁，又穿过密密厚厚的树叶的缝隙四射出去，那也叫作曙暮辉。

想象青春年少好时光的女孩儿，走在安静的长街上，仰首看那绿叶阳光蓝天，阳光在眼睛里闪烁光彩，多么美好！

曙暮辉这样的字眼，单是写起来就是无比的美丽。优雅，温润，柔和，我这样想的时候，在心里清晰出现了李老师的影子。

我对李老师的认识是经历了变化的。

最初是读到了李老师的文章。李老师的文章沉静蕴藉理性，让我无比心折，我读遍了能找得到的所有李老师的文章。又得知李老师的幼教身份，其时我的儿子刚刚两岁，我激动不安地在李老师的文章后面留言：我希望我的孩子也送到您的班里去，我愿意他的启蒙从您开始，我相信您会给予他我给予不了的东西。

说这话时我真心真意地怀了一种虔敬的私心。一个稚嫩的孩童，当他离开母亲的怀抱，当他步入学校踏足社会，如果有幸遇上品格高修养好的师长，影响他引导他，让他的足迹继续清晰端正地往前，做母亲的会是多么安慰。

两年之后，我如愿以偿，我的儿子果真到了李老师的门下。儿子小班升中班，李老师开始任教儿子班级。刚得知这个消息时，真是大喜过望。还有什么比意外达成愿望更叫人惊喜的呢。

第一次见到李老师，感觉李老师就像她的文字一样端庄沉静平和，是那种典型的知识女性，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我原本是那种觉得一个人好就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要对方知道我心内的喜悦，希望对方能因此而高兴。可是不知怎么，每次接送孩子，面对李老师的笑脸，到底不好意思说自己早就知晓老师。面对自己尊敬的人，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青涩的少女时代，触角完全的蜷缩起来了。

儿子尚处于混沌阶段，但对他的老师倒是区别的清楚，有三个姓李的老师，小童班和小班的分别是胖胖的李老师和瘦瘦的李老师，现在的是有本领的李老师。为什么现在的李老师是有本领的李老师呢？儿子却又语焉不详了。

有天晚上，儿子画了一幅画，问他画的都是什么，他说：红红的太阳白白的天，蓝蓝的云彩绿绿的草，太阳底下五彩的鞭炮鸣。我顺手给他写在画的一边，说这是诗配画。晚上回来，说李老师展示他的画了，还读了他的诗。小孩儿是否很会恃宠而骄？某天上课，李老师讲故事提问题，提问到了我儿子，这小孩儿刚刚在楼下的活动课上跑累了懒于思考，居然站起来说：我又没举手。还是在故事课上，在李老师停下来启发小朋友想像故事情节的时候，他急于知道故事情节的发展，大大方方提示老师：老师，还有5分钟下课。言外之意，再不讲就讲不完了。

记得有人说，身为教师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是很难过的。先前我不懂，有了孩子之后，才知个中三味。比如，看见孩子身上的某个缺点，就难免将这缺点在联想想像中放大，这样的后果之一就是孩子受到苛责，之二就是自己本身也会陷入焦虑状态。终于有一天，我在焦虑不安中求助于李老师，和李老师有了长长的对话。就是这对话，让我懂得了李老师的敬业和专业，懂得了李老师对孩子的爱，还有那种面对孩子的不着急的耐心的等待。

李老师有非常柔和甜润的声音。如果不是早就认识李老师，仅仅从声音判断，我会以为李老师是那种轻盈温婉的小姑娘。此后的接触，越发印证了我的这种印象。李老师和孩子一起唱歌跳舞猜谜折纸画色彩鲜艳的可爱的画，也和孩子们一起拍球跳绳玩幼稚的游戏，我能想象到李老师的甜美的笑容轻盈的身姿，我甚至想到，任谁也经受不住流年，可是李老师却让人觉得那样的年轻。我想到了一个词语：少女心。流光容易把人抛，可是永远保留面对这美好世界的好奇，永远保留少女时代的清澈与明净，还有对世界的敬意与爱意，这样的少女心多么好。尤其是，在端庄秀丽沉静的外表下，那种少女心更叫人觉得是真性情的流露。

想起《绿山墙的安妮》里吉姆船长说的“认识约瑟的人”，李老师有那样丰富的灵魂，又那样的有爱与耐心，李老师是真正的认识约瑟的人吧。

我想我也约略懂得了儿子说的“有本领的李老师”是什么意思了。在孩子的眼睛里，他们的李老师依着他们的天性，带他们做一切他们喜欢做的事情，加之小孩儿天性敏感，对爱他们的老师，依恋崇拜兼而有之。更主要的是，李老师真的是有本领的老师，是他们领域中的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写得一手好文章，且境界阔大，不像一般女性散文脱不了自恋唯美与抒情，而是那样的沉着与优雅。

但是，越是认识李老师，越是觉得，尽管李老师写得一手好文章，尽管李老师是行业中的佼佼者，都比不上李老师人本身精彩。有些人，你见到她的时候，你会惊叹她的衣饰得体妆容精致甚至眉目如画之类，但是李老师却让人忽略了这一切的身外之物，所有这些都抵不过李老师自身的光彩。李老师的好，是认识她的人才能体会到的。只有美才能创造美，只有美才能引导美，就像曙暮辉，李老师将光芒带到了孩子的眼睛里。所以，我为孩子有这样的老师而喜悦，我由衷觉得，在李老师班里的孩子真的是有福气的孩子。

最后，用李老师为我们吟诵的诗作为结尾吧：

30年前,她开始教三四岁的幼儿

起先她不太了解孩子,

渐渐地学得越来越多。

她教银行家学加减,教给艺术家天空的颜色。

她搂着他们给他们擦眼泪,从不让他们感到孤独;

她在小事上引导他们,经常变成生命中的大事。

她教作家学字母,教律师什么是公正;

她教政治家学会轮流,教经理怎样分享

她的第一批学生已经长大,

他们走过时她向他们招手，

其中有银行家、作家、律师、艺术家,

有的还是她班上孩子的父母。

她懂得,孩子在砂箱里学到的会影响他们的未来

正是一些微小的东西塑造他们,

在他们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人问她是不是整天在玩

她闪闪眼睛说

如果你也在为幼儿工作,带他们跳舞、唱歌、做游戏

不要忘记,你在通过今天教的孩子们

塑造未来。

吉姆船长说，认识约瑟的人都是灵魂相通的人，在人群中，同类总是很容易的发现同类。我相信吉姆船长的判断。所以读马曳的第二个长篇连载的时候，我果断地将它推荐给了李老师。那样不端不装不矫情的文字，朴素而深刻，我是打从心底里喜欢，我想李老师也一定是喜欢的，我愿意和同类的人一起分享这种喜悦。

马曳的第一个长篇是《此岸》，我在手机上马不停蹄地追完，又买了纸质书，放在床头，想起来的时候就翻几页，随便哪个地方都看得津津有味。有哈佛大学法学院法学博士学位的马曳，现居香港，纽约州执业律师，她用《此岸》记录了中美金融圈的生活，以及身为留学生的情感经历。写尽了大时代背景下一代年轻人的成长，他们的迷惘和困惑，以及对个人价值的追问和寻求。且能在寥寥数语中，让人读出起承转合、风清云淡的慈悲心肠。那不是熟悉的生活，但却是熟悉的情感和感受。生于七十年代的人，果然天下都一样。

另一本一直放在床头的书是王怀兰老师的《母亲的儿女们》。先是在本地刊物上看到连载，看得不过瘾，央求王老师发了电子版，自己打印装订好。一下从马曳的金融圈转到了王老师笔下的绵密深情的乡村风情画，我每每在深夜，在灯下，读了又读，读了又读，那样绵密延展的乡村生活在我心里铺排开去。这是我熟悉的生活，也是我熟悉的语言，读的时候，我常情不自禁地对号入座，同时又惊叹于王老师的记忆：分明是一个女子的编年史，也是久远年代的编年史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母亲每一个的儿女，每一个儿女的命运的起伏跌宕都依次展开。不能说起伏跌宕吧，在王老师的笔下，每一个人的生命，更像一株植物，就那样破土发芽展枝开花结果，自自然然地就是一生，哀而不伤，那就是母亲的儿女们各自的命运吧。

时令是春天，我走在街道上，发现了一棵久远年代里曾经处处可见的梧桐树，开满了花的梧桐树，她是那样孤独而美丽。莫名地，我就想到了王老师的这书，这个故事，就如这梧桐花一样，悠远而美好。

也因此，我认同了这写书的人一定是吉姆船长说的认识约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