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杏树

言中 · 发表于 2017-3-14 16:09:30

      那好像是我七八岁或者十岁的样子，开春，东南风一刮，村里本分勤快的庄稼人，都会在房前屋后，或者田间地头，沟壑处栽植树木，或杨树，或梧桐，或苹果树，杨树梧桐成才快一些，儿子成家时，可以为他们打制些家具，苹果树长成了，春天可以坐果，秋天可以跟亲戚朋友分享果实。
      一个午后，喝得醉熏熏的大，破天荒的拎回一棵小树来，小胳膊一样粗细，树梢快要触及院墙上沿，大不知因酒还是树的缘故，显得格外兴奋，大声的嚷嚷着，把我从屋子里喊了出来，我很惊奇，更兴奋，因为吊儿郎当的大第一次干了件本分庄稼人干的事情，大站在房前的月台上，像个公社干部一样，把手卡着在腰间。
      娘从灶房里探出头来，问，他大，从哪里淘换的？
      大很得意，说，村长送的！给他栽了一上午树，请我喝了一顿酒，临走，还送我一棵树，他们栽剩的。
      儿子，你看栽哪里好呢？大假惺惺的问我。我装模作样的东瞅瞅西望望。这是个简陋的小院子，四间茅草房，房门前是一丈见方碎砖头铺就的月台，东南角是院门，西南角是低矮的猪圈，我挠了挠头，明晃晃的阳光下，感觉哪里都好，又哪里都不合适。
      大见我傻愣愣的立在院中，就不再问我，直奔西南角，猪圈东面的空地上，乡下人管那地叫‘阳沟口’，我实在不知这三字怎么写，就姑且‘阳沟口’吧，我也跟了过去。
   大，这是啥树？
   杏树，桃三杏四梨五年，再过四年，咱家就不用买杏吃了，结果多了，还可以分给别人。大一边吭吭哧哧的挖着坑，一边嘿嘿的吹嘘。铁锨多半年没用了，锈迹斑斑的，不肯下地。大的话虽这样说，但我们家是很少花钱去买瓜桃李枣的，家里实在是太穷了。
   大酒劲上来了，胡乱把树栽上，歪歪扭扭的走到屋里睡了。
   午后的阳光刺的眼睛发痒，我蹲在树下，杏树竟然洒下一小片树荫，稀疏浅淡，我仰着脸望，幻想着杏树结果的样子，眼前黄澄澄的一片，仿佛还有杏子甜丝丝的香味，耳边还有麦子被镰刀割翻的声音，大说，杏子成熟是在割麦子的时节。
   从那天起，每天清晨，被尿憋醒的我，都会直奔树下撒尿，顺便察看树的情况，直到有一天，我的行为让娘发现了，娘说我尿力壮，会烧死杏树的，吓得我再不敢拿尿浇树了。别人家的树都发芽冒尖了，我家的杏树，还迟迟未动，我提心吊胆，寻思莫不是真被我的尿烧死了。心里不禁阴沉了，渐渐的，不敢靠近杏树了，大问我杏树的话，我也支支吾吾的避开。直到一个清早，娘推醒我，趴在我耳边说，咱家的杏树开花了！我愣了一下，把头插进枕头下，喃喃的说，娘，你哄我，咱家的杏让我的尿烧死了。
   傻儿子，娘没哄你。娘扯开我的被子，打了下我的屁股，上坡去了。
      我趴在被窝里，支愣起耳朵听，家里没人。我爬在窗棂上往外望，只见西南角一片粉色，跳下炕，窜到杏树下，我惊呆了，满树的杏花竞相开放，粉红的花蕊娇嫩可人，天真烂漫，如云似雾，树下还有若有若无的清香，让我想起邻家的小妹，也让我想起出嫁的姐姐那件胭脂盒，太阳刚刚爬到东山头，就忍不住洒了一把金黄过来，看来课本上讲的不假，小蜜蜂是辛勤的，大清早，就嗡嗡嗡的，成群结队围在杏树上采粉。往常，家里的色彩除了娘出嫁的大花被，过年娘剪的红艳艳的窗花，我实在找不出别的鲜艳的颜色了，刚学的古诗里有句，一支红杏出墙来，我想我比写诗那个姓叶的老头富有多了，他只是偷看了人家的探出墙头的一支杏花罢了，我可有一树的杏花，一支也没有出墙。
   杏花美，但我终究是要黄澄澄的杏来解馋的，以后的日子，就是巴巴的等着，渐渐的杏花枯落，红英落尽，在每一朵花蒂的尾巴后，都有一枚瘦小青涩的杏，缀满枝头，惹得我的发小‘赖瓜’，‘囊鼻’们，每天都有事没事的来我家杏树下转转，隔三差五的贴呼我，看来，老人们说的，‘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是真的。
   怪就怪那一年的倒春寒，明明已经暖呼呼的春天了，多好啊，广播里说什么冷气流，反正是很冷，清早，娘又给我翻出小夹袄，迷迷瞪瞪的起来，朝着猪圈门往猪食槽里撒尿，一股白气升腾，房顶的茅草上结着厚厚的霜花，白茫茫的一户一户都是，打了个冷战，跳进屋里，胡乱扒了两口饭就上学去了，中午散学回家，娘说，杏子全冻掉了。我急忙跑到杏树下，眼前，树下落满了厚厚的一层杏子，暗绿没有光泽，像夭折的孩子，我不禁难过起来，躲在树下，娘喊我，傻孩子，今年不结果，来年结的更多更大。
   可是，那年的杏树没有等到来年，没过几天，杏树刚刚萌发的小芽，都一个个的接连枯萎了。再几天，枯萎的芽也跟着落了。大说，树死了，终究没活过那场倒春寒。
      我一直没弄明白，不是桃三杏四梨五年吗？为什么我家栽的杏会在第一年就结果，又在这一年死掉呢？
      我的童年，一棵杏树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