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周例会,校长把自己写的一篇文章《老王》展示给我们,连声感叹老王大哥人生境界的诸般非同寻常处。
其实老王大哥来我们学校做大门保安,才刚一个学期。
学校的保安这些年从无到有从勉强到专门,总算修成正果走入正规。然而眼下乡村,青壮外出老弱当家,人烟萧条,找个能将就事儿的人选已经不容易,却还要讲高条件低待遇,年纪须不过六十,体格精神还不能亏欠,工资却还给不了两千。
然而老王大哥来了。换位思考,他家就在学校驻地村子里,不远,来回方便;儿子儿媳安家在外地,牵挂少;爱人有一份退休金,无衣食之忧,似乎于工资上也少计较的激情;一点儿庄稼地,出不了几个钱,可以不伺候,于是他就来学校做大门保安了。
从此老王大哥从村里的老王变身成了我们学校大门上的老王。
校长和老师们常称呼他老王,然而我却不能这样称呼,我得正儿八经地叫他大哥,他不光年纪比我大,在家里排行也是老大,而且我们的确还有点儿亲戚关系。也就是因为关系的有些特殊,我自觉得比别人似乎更了解他些,因而也格外胆壮,敢跟我们校长做一次同题作文。
认识老王大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岳家也是这个村子的,且我有十几年就住在村子里。每去岳父岳母家,常要打王大哥的老屋门前过,后来他买的新居也还没出村子。所以多年来我们见面打招呼说说话是经常的事情。
老王大哥是乡亲们啧啧称赞的那种“板整”人。他人长得干净,也爱干净,一年四季,衣帽整洁,头发常打理得一丝不苟,这样的习惯气派在乡间非常扎眼。当农忙时节,满村乡亲大都灰头土脸疲惫不堪,人人似从土里新刨出来的土豆,一样干着农活儿的老王大哥还常是一副穿戴整齐容光焕发的样貌,从不见皱皱巴巴邋邋遢遢。他最不济的打扮,也只是当酷热之际,来一阵短裤加背心,可是他又偏偏生得白皙光洁如一个好女子。起初认识他,我曾断定这个人必是乡里的干部,试问爱人,才知道他根本就没吃过国家粮,而只是早年曾在乡里干过一小段儿时间的文书。
老王大哥不光人“板整”,家也拾掇得“板整”。有的人只顾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家却脏乱象一个猪窝,乡亲把这种人叫“假干净”、“假板正”。老王大哥的老屋,也是那种低矮的小屋,石头垣墙,跟左邻右居别无二致,可人一到他家门前,立马觉出明白清爽,土路常扫得干干净净,有草草知道守规矩,有柴柴懂得遵纪律,堆粮食粮食安安稳稳,码砖头砖头方方正正。农家的房前屋后,原应当不缺少的是烂草乱柴污水脏粪,可是老王大哥家就是与众不同。他家院子里四周院墙下又排队栽了一溜儿月季,两层红砖砌了台沿儿,一年多半季节里红艳满院。记得一年,市里领导的孩子下到村里庄户人家来体验生活,村干部百般为难怕脏了这些城里孩子,最终挑拣出来担当接待的人家里就有老王大哥家,而且来他家的还是市委书记的千金。
老王大哥的确是个农民,但却是个非同寻常的农民,他干着一份农民本分之外的文化事。想来他早年干文书的时候,定是参与过乡里的某些文化调查活动,手头积存下来好些乡村文化资料。对这些资料,他当宝贝珍藏,有细心有恒心,多少年来不丢不弃,还不断地调查访问,积累补充,删削完善,终于印出了两部书《石门史话》和《千村胜览》。一个农民,几乎全靠一己之力,创出这样的文化成果,其中的辛劳可想而知!我曾有幸见过他的那些手稿,是手写在信纸上的,一尺厚的一大摞,让我这个当教师的小小文化人的小心脏震颤不已。我不知道,我们的文管单位是否看重过这来自底层的文化创造、是否收藏了草根老王大哥的文化成果,若没有,我会心疼和惋惜。
老王大哥是个农民,可是从骨子里说我更愿意认他是个文化人,他对文化上的事情用心用情很深。本地网站的文学论坛有他的空间,且他是实名注册的;两三种文史刊物里也不时出现他的大名。人虽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可是那份持久的热情甚或激情,实在是非常难得非常不易。我一直觉得老王大哥没有被体制收编对他个人来说是生不逢时,对社会来说是个损失,设若给他一个老师或者文化辅导员之类的职位,他定会做得尽职尽责人心敬服甚至风生水起。
老王大哥来我们学校做大门保安,依我对他的了解,与其说是为挣一份小钱而来,不如说是他的秉性使然,想他是情愿到那些有点文化意味的环境里做事的。这些年,村里写写记记的琐碎除外,社区里的工作他就参与做得不少。
老王大哥到哪里哪里就立马变得井井有条。大门口一边的值班室收拾得清清净净,成了温馨的临时小家。保安眼下还只是两个人,那一个年轻晓事少,老王大哥勇挑担子,不忘自己年纪大经验多,时时给同伴多提醒多嘱咐,迎送学生必要一边一个,站准位置,衣帽齐整,满面笑容。有时候吩咐过细,年轻人虽不免嘟囔,但也不得不暗地服气他。大门口有了这样的俩保安,想路上行人也能感到耳目一新心定气闲。
据说老王大哥对自己的工作界限理解得非常清晰坚定,大门以里的教学和人事决不打听,决不干涉,决不传播。然而每涉及影响教学秩序的事情,即使是大门以里非职责范围内的,他却也常免不了探问,甚至“越轨”出些主意。譬如给伙房配货的车辆,常在上课时间穿越教学区径直开到伙房门口,我们都习以为常,老王大哥却觉出问题,找了校长提建议。这是校长文章里提了的事情,当然还有其它不少,我就不在这里一一缕述,免得有掠美之嫌。
我只说一件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且是校长文章里没有提到的事情。村里的一位老人,隔段时间就骑了三轮车来学校收废纸,这次刚开学人又来了,在院里转悠,各办公室询问,久久不去。想是因为同村且还同辈,兄弟相称的人,老王大哥放他进来的;可是逗留既久,学生也都上课了,这人还不知规矩,老王大哥不得不上前来。一叫装不听见,二叫卖傻,三叫焦躁起来,这人讥讽老王大哥道,你有什么了不起!老师都没撵我。老王大哥解释说,上课了,没人卖给你了,你快走吧,且两手臂伸开一抄,作势让他走。不料这老人枪法也不坏,枪花一抖,极聪明地转而攻击老王大哥的这个动作,“你扎煞什么,我不会走?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个看大门儿的吗!”枪枪刺向老王大哥不怎么体面的身份和地位。老王大哥勉强笑着,连说我没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是得走!且在这人身后不依不饶软磨硬泡,这人一面不情愿地走,一面仍是忿忿絮叨“你有什么了不起”。
看看老王大哥的尽职和刚直,看看他处事的柔中带刚绵里藏针。这么一把年纪,这么一种不尴不尬的身份,待人处世早超越了意气和方法的层次,那真的是一种境界,一种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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