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淡得近乎无聊,我只好用别人的生活来调剂润色,业余时间便大多沉没在电视剧和网络小说跌宕起伏的戏剧情节里。原来那些不平淡的生活,所谓刻骨铭心的情爱,不是掺入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佐料,就是情感的枝枝杈杈导致生活悬念丛生,日子才过得风生水起,波澜壮阔,生活里才有了酸甜苦辣,众味杂陈。而我的生活既没有起伏跌宕的政治大背景烘托,也没有显赫的家世打底,既没有令人垂涎的荣与利,也没有艳如桃李易遭妒遭嫉的容颜。所以每天只能过着这种波澜不惊的凡人小女子的小日子。
作为一个行为能力不足的人,我只好沉溺于想象的世界。毕飞宇先生说,想象力是最神奇的孩子,他白衣胜雪,光芒四射,万千宠爱于一身。我便愈发迷恋这个孩子,总是用他来补裰平常日子的空虚。不过想象总是空洞的,没有切切实实的质感。我对闫老师说,你也弄点故事出来呗,让我过过瘾。
可是闫老师太忙了,忙得无暇顾及我这种种精神生活的需求。
他干着一份比总统还重要的工作,这活不但重要,还要日理万机。这儿有一种流行说法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操的是白粉的心,拿的是卖白菜的钱。还有一个流行的段子是,同办公室的小董老师,一天经过小区传达室,看大门的老师傅实在忍不住问到,看你每天小区里第一个出门,每晚最后一个回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么神神秘秘?其实,在小区看门大爷眼里的神秘工作,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班主任,学生们常戏谑称他们老班为老板,也有客气的家长把前面的班字去掉,只称他们为主任的。这主任管着五六十个学生的吃喝拉撒睡,管着他们的物质和精神,也管着他们的现在和未来,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旦献身于这项工作,你就得常年如一日,每天早上学校起床铃一响,梦游着往学校跑,晚上学校熄灯号吹过,带着睡意进门。
闫老师这位资深班主任爱岗敬业那是没的说,于家庭生活便分身乏术了,无力无暇满足我的精神需求自不用说,闫老师还常常校内校外家里家外身份不能自如转换,回到家中也时常板着一副老师面孔,一副训斥学生的口吻,什么生活不能没有规律,东西不能乱放,钱不能乱花,话不能乱说……
我常常因为将菜做糊锅受老师唠叨,我口服心不服。我是个珍惜时间讲究效率的人,懂得一点科学统筹法,会利用菜入锅后馒头上屉的间隙里发会子呆或洗件衣服,给梨花添点食物顺便交流互动一下,当然有时也是为了电视里的孟非或庾澄庆了,难免的嘛,谁还没点小癖好呢,偶尔会忽略了时间的掌控,产生了一些负面的效果。这时候,班主任老师就会耳提面命地给我上课了,什么一心不可二用啊,什么做事要专注啊,我只有谦恭地倾听的份儿。后来,为免受这种折磨,我常会在老师进门之前做一番手脚,迅速清理好现场,排油烟机放开最大档,将糊锅刷净,将糊菜剔去,将芋头的糊面啃光。
老师坐下享用了,看了看菜色,点评了一句,今天看起来还不错。 我暗笑,其实你吃的每块芋头上都沾了我的口水,做人太唠叨有什么好。 餐桌另一边闫老师闷头吃那盘口水芋头,头顶上几径白发在灯光下闪亮。
每到周日我们会出去转转,没有目的性,常常是车子开出了城,才商量方向。只要能冲出平日罩在头顶上这个雾霾穹顶,找个空气清爽的地儿能顺畅呼吸就行,其实不过走出三五十里罢了,哪里能冲得出去呢?你走得出中国吗?你走得出地球吗?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田埂边、沟壑旁、山坡上、水库边,我寻到几颗蓖麻子,老闫挖到一小袋荠菜。到了野外我们就又变成了师生关系。闫老师常常会提些问题来考考我这个笨学生。你说电线杆上那三个转动的小风车是干什么用的?我想不出,他也不立刻作答,故意卖着关子,以显示为师者专业上的优势。等我急躁起来,他才慢悠悠地解释,防鸟做巢,以免造成电线短路。有时我也主动做学生。几处麦田边都有一处摞高的石头,上面或罩件破衣服或扣上个破头盔,我百思不得其解,麦熟时节,它会相当个稻草人的作用吓唬来啄麦穗的鸟雀,现在初冬光景能做何用呢?我便请教老师,他不假思索地说为了打兔子。野兔行走路向是固定的,你大体摸清了规律后,堵住它常走的其中一条路线,逼它不得不走另一条路线,你在另一条路上下个夹子,就打住它了。我过去仔细查看一下周边地形,方圆百米内没见兔子洞,也没见兔子粪和猎人的夹子,便不禁对老师的话起疑。你打过兔子?他说没有,你看过人家猎兔子?他说没有。你怎么知道是猎兔子?他说是推测,我追问依据,他拿不出。最后我得出结论,这定是这位好为人师者故意卖弄凭空杜撰的。
有一回一同参加一个谢师宴,学生的家长喝高了,话多,声也高,言语明显失控。出了门,学生扶着家长,不好意思地向老师道歉,我爸他好多年没喝这么多酒了。闫老师也为自己得意的学生升入理想大学高兴,亲热地拍着学生的肩膀说,这是为你高兴的,我猜上次你爸喝高一定是你出生的时候,下次喝高肯定是你结婚的时候。然后歪歪斜斜钻进了车。
哎,怪事,在学生面前没什么架子嘛,分明是位善解人意和蔼可亲的长者嘛。可是平日里我若遇到什么不合理不公平的对待向他求取同情时,他总能站在别人角度给对方寻找到合适的借口和无奈的理由,而让我受委屈,对内对外完全是双重标准。
如此说来闫老师的苛求与唠叨并非他的职业习惯,而是相当有针对性的,这让人很不爽。晚上,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故意大声朗读书中的一段话给他听: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把最差的脾气和自己最糟糕的一面都给了最亲近的人,却把耐心和宽容给了陌生人。读到第三遍,他才慢悠悠地转过头,你是想让我把你当成陌生人吗?瞧瞧,断章取义,强词夺理。简直是鸡同鸭讲,思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嘛。
…………………………………………………… 世上总有一些神仙眷侣,能够同修共进,同频共振,像沈从文与张兆和,钱钟书与杨绛先生,像马克思与燕妮,波伏娃与萨特……既是生活伴侣,又是精神知己,着实让人欣羡,对照自己的生活难免有些失落。
后来同事小周启发到了我,小周是位聪明细心的年轻妈妈,她精心编选了一套妈妈讲给孩子听的睡前故事,对啊,兴趣爱好是可以培养的,恰当地沟通交流至关重要。我便开始着手一部鸿章建制的构想与实践,我集结了一部分文史故事和一些优秀文学作品,作为夫妻睡前交流教材,定名为《一千零一夜》。一个古代女子用来扭转人生命运的时间长度,一对现代夫妻还能建不起一个顺畅的沟通渠道?第一夜是《朱项之争》,第二夜是《苏东坡与佛印诗交的故事》,第三夜是《另一面的李鸿章》……每一夜都是我讲他听,听着听着闫老师就闭上了眼,睡前交流课便在他的鼾声中结束了。特别例外的一次,便是听我读詹谷峰先生的《书生的骨头》,两万多字,一个多小时,闫老师竟能从头听到尾,还跟我讨论了某些细节。啊,刘文典、陈寅恪这些大师坚硬的骨头,不仅能给人增加精神钙质,还有驱散睡意之功效,我为自己选材得当甚为得意。 《一千零一夜》最终还是半途而废,像《书生的骨头》这般能驱赶老闫睡意的故事实在太难找了,后来的夜晚便均因我选材不当,早早地被老闫的鼾声占领了。 后来我想,我大概是犯了好高骛远的毛病,将夫妻境界定得太高调了。大师的情感模本,只可仰视,凡人岂能复制,平常夫妻自有平常夫妻的相处模式。 当年热播剧《父母爱情》,母亲原本出身是资本家的大小姐,父亲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几十年的夫妻生活,却让彼此性情发生了置换,甚至有矫枉过正的倾向,剧尾的母亲变成素朴醇厚的女人,享受一种宁静朴素的乡村生活,而父亲反倒穿睡衣,戴礼帽,吃剥皮的馒头。编剧借女儿女婿西宁海洋之口总结了这对相濡以沫四十年的感情经历说,这是模范夫妻的模本,两人都愿意主动向对方靠近,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密不可分。我想这才是我们这等平凡夫妻可以仿效的生活模本。 生活中也有些夫妻正相反,都怕自己被对方改变,拼命向相反方向挣揣,越挣扎,反力越强,最终都在自己的方向上越走越偏,两人距离也越拉越远。
我觉得我们俩虽未逆反,但也算不得模范夫妻。 都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生活中不断变换回旋不定的的风向,并未将我俩这两块顽石磨得光滑圆润,反而旋出了很多棱角。我俩这奔五张的人,居然变成了俩“愤青”,一个是爱刷抗战剧的“爱国愤青”,一个是成天旁学杂收的“民主愤青”,两种思想意识像两条平行线难以相交。他每天一到家就打开新闻频道,而我觉得看新闻太累,我没有那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本事。他看抗战剧,我就抱着电脑看韩剧,他看法律节目,我宁可看动物世界,……不过欣赏口味艺术趣味也偶有合拍的时候,比如放《士兵突击》《亮剑》《潜伏》那阵子,两人一同坐在沙发上同看一部电视剧,如果是休息日就会演多久看多久,也不管是重播的第几遍。我一边看一边感慨,哪里是两人艺术品位不合拍,分明是艺术创作者们拍不出迎合普众口味的好作品嘛!那段时光令人怀念。
元旦假期女儿未回来,怕我俩人在家太闷,微信中说,我给你们俩买票去看电影啊,冯小刚的,叫《老炮》挺好看。老闫不喜电影院狭窄昏暗嘈杂的环境,果然说不去。我试探着问道,今儿天儿挺好,咱们上山挖荠菜啊,他马上说,早点吃午饭,午觉不睡了,正午阳光暖,吃完饭就出发。老闫喜做田舍翁。在田里弯腰掘菜的苦力活儿归他干,六百度的近视镜也总是让他难以发现目标,我便负责全方位扫描,随时提供线索,圈定目标。回家后,将荠菜摘好,洗净,用开水烫过,晚饭桌上就会有一盘蒜椒炝荠菜,一盘蛋炒荠菜,或者是荠菜馅儿水饺。老闫会倒上一杯小酒,大讲特讲小时候各种野菜的吃法和味道,颇有田舍翁“把酒话桑麻”的意思,我又想到诗经中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说不定就是哪位田舍翁此般情境下随口吟出的诗句呢。
饭桌上,老闫在对面专注地吃着他那碗荠菜水饺,我趁机细细地把他观察了一番。眼角细纹密布,已经有了百川入海之势,额头已沟壑纵横,发际线在时光的步步紧逼下逐年向后退却,中部四指宽度向后延伸一线,不仅头发稀疏,且已渐近花白,像秋后的茎茎细草很不保靠地紧张地摇曳着,似乎随时都有被时光的劲风掠走的情势。我突然发觉他老了,心里不由得一阵发慌。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呢?那一根根纹路是什么时候长的?那几根头发是哪一年变白的?那一片光光的额角是啥时被时光收割了去的?我怎么都忽略了呢?开始坐在我对面的那个面色红润发卷浓密精力充沛的青年,啥时开始出现这般衰颓之势的呢?是孩子升学的时候,还是新房装修的时候,还是照顾生病的母亲的时候……我拼命回想,视觉印象中却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好像是一下子变老的,让我猝不及防。二十五年了,他就一直坐在你的对面,由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像看一株牡丹的一生,既见证了它的极盛,情感上便难以接受它的衰败,何况这又与一朵花的荣枯不同?花的绽放与凋零是出自大自然那只手,而这个人身上的每处细节的变化都与你相关,他额头眼角这些纹路的深度和走向都与你的喜怒哀乐相连,他的每一根发丝的荣枯都紧张地追随着你生活的色彩变换,他腰身的曲展取决于你施加到他身上的生活的重量,你理想的分量就是他现实生活的重量,他的那串脚印虽然不与你的重合,但始终以平行线的方式与你并行。你即使无视它们,它们照样真实无误地再现给你。直到有一天,你情感的神经末梢突然苏醒,一切都让你猝不及防,你已无力回天,你扳不过时光这双巨手,只能将这些岁月不经意间留下的痕迹小心收藏在眼中,珍藏在心底,并期盼着岁月的脚步再慢些,再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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