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腰杆儿终于挺起来了!
从那兴冲冲的说话里,从那明白、坚定、井井有条的打算里,完全听得出,明明白白地听得出,我的年届花甲的老父亲,一辈子腰杆儿刚直的老父亲,终于又腰杆儿刚直地挺起来了!
我在城里给中考学生带队,好几天不能回家且电话联系又少,父亲并不知情,他以为我如平日一样还在离家不远的学校里。他打过电话来,兴冲冲地告诉我:今年麦子收成不错,不到二亩地打了一千五六百斤,且说大前年前年贮藏在大缸里的陈粮业已联系好买主,自己村里的个体粮店也已存上一部分新粮;一再嘱咐我得空儿回家拉一部分新麦子,存到附近的粮店里,吃起来方便。又说这两天天不下雨闲着没事儿,正搬石头垒地角儿呢……
听着父亲的话,我一面心弦乱颤惊怕难抑:父亲居然不知深浅地做起搬石头这样的可怕事情,我赶紧严词告诫他千万千万注意保护自己的腰杆儿;一面心花摇曳喜之不尽:那个雄心勃勃、老在替儿女操心费力的父亲终于又回来了!老人家终于远离了伤疼,远离了伤悲和颓唐,远离了艰难的挣扎;而且又一如既往地挂念起儿孙,一如既往地打起种地打粮持家过日子的各样谱儿来了!
我意识到这个麦收季节是个值得纪念的时间节点。长长的一年零四个月又二十四天终于过去了,父亲终于渡过了他多半辈子的人生里最凶险的劫波!感谢上苍,父亲有福了,我们一家子有福了。
然而我是忘不了的,忘不了病房里躺着的那个曾经万分脆弱的父亲。墙是那么白,被褥是那么白,父亲的脸又是那样从来没有过的惨白,十二楼的那一窗远天望出去也只有飘不散的白雾一样的苍茫。在那些似乎有头无尾的日日夜夜里,往日在儿女面前吆吆喝喝似乎无事不能无坚不摧的父亲,成了襁褓里柔弱的婴儿了!吃喝拉撒洗脸刷牙刮胡翻身,事事失去了自主,事事要靠儿女小心照料,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只是昏睡着,醒来却也只是眼睛和有气无力的嘴巴的自由!
父亲因为车祸住进了医院。他自来体格强健,打针住院极其稀罕,偶有头疼脑热常是自作主意按几个药片进去。他自恃感觉良好,常常笑话母亲虱子蹬一腿也要哎吆皇天不得了。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冥冥中摊上这么一劫!腊月二十三小年,父亲到三里外的邻村赶集回家,搭了同村的一辆手扶拖拉机。不料这腿脚本就有点残疾的司机开车太猛,拐村头小桥直角弯儿把车开下了石桥开进了河床,幸亏桥不高水已枯,一车妇女老人有伤无亡,司机本人更是安然无恙。然而父亲受伤最重,碎折三节腰椎,医生却说这已是万幸,没有伤及中枢。
手术后的父亲醒来不免伤心落泪。他紧着嘴角咬住伤疼,看着儿女忙来忙去围绕身边,光眼神里满是不自在,满是歉疚,满是无奈。他一辈子勤俭持家,在自己身上从不肯多花一分钱,这次一个手术却花去了他自己十几年的几乎所有积蓄,更要拖累也并不怎么宽裕的儿女,他言动之间满是掩藏不住的忧伤。我知道这触到了他脾性的柔软处伤到了他内心的自尊处。他两次悄悄跟我说,手头的这些积蓄本想等我买车的阵节相帮一把;又跟我商量,姊妹们凑集的钱等他好实落了还要还给她们。我哽咽难言无言以对:我的老父亲一辈子认定他总欠着儿女的,他花儿女一个大子儿都觉得是抹不去的心头债!
然而父亲不时却又出奇地冷静坚强。面对不无慌乱忧虑的儿女,他口气坚定地念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是人挣的,有去必有来。他躺在医院里人动不了,心却跑回了家做各样活计:他吩咐哪样农活儿需要去干,叫我找谁相帮;他挂念独自守家的母亲,嘱咐我们哪些该告诉她,哪些不该告诉她;又捎话给母亲,一时还不能卖掉家里的陈粮,恐怕一年里难得有多少收成;他惦念着家里一大一小的一对儿牛母女,每有人回家必叮嘱备妥草料……
父亲遭遇的既是车祸,亲友们自然议及赔偿的事情,可是父亲态度坚决,固执地反对跟人家打官司。他的理由不容人辩驳:搭车是自己乐意的,让搭车是乡里乡亲的好意;更要紧的是,这家人是全村有名的穷困脆弱,咱就是让人赔了,弄得人家没法过日子甚至家破人走又有什么意思?的确,开车人的家境根底儿不用父亲说道,我们也是知道的:他本就大不了我几岁,年轻时说不上媳妇,好容易出去打工领一个回来,没三两年受不了苦日子又跑掉了,这两年才又姻缘凑巧,跟一个外地妇女组合了个半道家庭,不知从哪里稀罕了一台二手破手扶舞弄着,日子紧紧巴巴勉勉强强过下来。可是情况再特殊,而今这样的事情没有个合理合法的说道怎么能够得了?人情固然要讲,可父亲的意见是不是也太迂阔了?然而面对这样的伤疼里的父亲,这样的八头牛拉不回的拗脾气,我们又怎能忍心违拗他!思前想后儿女亲友们唯能做的就只有相对无语。
父亲出院后,鉴于他完全康复不易,且日后干重体力活儿肯定受限,我们兄妹合计着卖掉家里的土地和牲畜,商之于父亲,他却只是沉吟不语,半天也只是一再说“会好的会好的”。我们一再坚持和要求,他才勉强同意把道路崎岖的几亩山岭薄地先让亲戚种着。秋收时他非要跟着上坡,坐在地边上看我们劳作,一不注意,他就伸手动脚地帮两把。我们生气喝斥,他喃喃而语:自己心里有数,不要紧的。
父亲盼康复的心比谁都切。卧床三个月,他天天试探着一点一点练腿脚,练翻身,练坐起;六个月上不了坡下不了地,他咬牙练迈步,练走远,试着给他心爱的牛喂料饮水,手边时时带着拄棍儿或者马扎,累了有个支撑或者坐下来休息。我的父亲象个小孩子,从头学起走路挪步,为自己一点一点的进步而高兴而心花灿烂。我在单位不能回家时,他就每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到过哪里走了多大距离串了谁家门子做下什么活计。我一面听电话,一面从泪花里远远望着父亲蹒跚学步的坚强的身影。今年春气发动,父亲给我的电话却渐渐地少起来,有时候心思紧不得空儿,好几天里父亲的消息都悄然无闻,直等我打回去电话问,他才说说自己的身体情况和家务琐屑,且越来越简单得只是“挺好”“没什么事儿”“不用挂念”等语。然而父亲唯独忘不了的就是亲孙子,每到周末,必要问起孩子能不能回家,或者说自己已经预备下了什么好吃的。
今年的麦收延上中考,我不放心,回家看看。父亲却说完全不用担心,如今都用联合(收割机),简单,那些零打碎敲的小事儿他和我娘俩人完全可以胜任,用不了别人相帮的,嘱咐我尽可以放心地去看好自己的学生。我宁愿相信父亲,但也暗暗联络嘱咐就在身边的妹妹妹夫们,万不可轻心大意。
这个麦收是父亲过去的一年半里独力支撑头尾的一份农事,他心里的高兴和骄傲可以想见。所以他打电话来跟我谈谈收成谈谈打算,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想念着上学的孙子,想让孙子回身边尝尝他的新麦子馒头。
我的父亲,终于象儿女们往日熟悉的那样,再次站直了他的身子。劫波渡尽,我更懂得了父亲,懂得了他对亲人的慈爱、对他人的仁厚、对生活磨折的坚强和乐观——他那副挺了一辈子的腰杆儿的硬度和韧性,无疑就是由这些珍贵的质料铸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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